南巡第十四日,皇家船隊進入渭州地界,在渭州境内航行半月後,一路西去直達池州,接着又在池州境内航行半月。
太陽毒辣得越來越厲害,等池州各郡縣的視察收尾,已經進入中伏天,正是“滂沱汗似铄,微靡風如湯”的時候。
以往在宮裡,随時能取地窖裡的冰塊出來解暑,到了船上就全靠扇子,這可苦了極度怕熱的小房子。
但是,甯願忍着被汗水辣眼睛的痛,小房子也堅持給伏案的尚澤世扇風。
因為,隻有他最清楚如何把握扇風的力度,不會扇太輕熱着主子,也不會扇太重影響主子處理政務。
人在大熱天本容易心煩氣燥,然而尚澤世看完郁涵從京城發來的密信,心裡隻剩疑惑。
離京這段時日,朝堂過于平靜了,比她在宮中坐鎮時還要平靜,似乎無人想要搞點什麼動作。
平靜的表象之下,到底是障眼法,還是緩兵之計,尚澤世無從得知,隻能繼續按照原先的計劃行進下去。
于是,在船隊即将從池州返航回京之際,尚澤世和栾懿一唱一和地給“京城三少”演了一出戲。
先由栾懿提出,微服前往隔壁的欽州,慰問出銅縣遇害礦工的家屬,以平息廢郡王尚思喆有遺诏保命一事所引發的民怨,尚澤世再故作深以為然的樣子拍闆同意。
京城三少哪知一切都是尚澤世的計劃,隻管唯命是從,将自己從京城帶來的仆人留在船上,跟着尚澤世一行人輕裝簡行,乘馬車直奔曾經的端甯郡、現如今的闵甯郡而去。
翌日,南巡船隊揚帆起航,池州官民在岸邊列隊恭送,山呼萬歲。主船上,龍袍加身、金冠墜頂的“尚澤世”對岸上的人揮手回應。之後,“尚澤世”下令放緩航速,開啟了真正的遊玩。
當然,此“尚澤世”并非正牌,而是由一名身形和尚澤世相仿的女暗衛戴着以假亂真的面具所扮。
找人假扮自己在船隊回京的路上遊玩,這也是尚澤世的計劃之一,為的是掩護闵甯郡之行,不引起京城那邊的關注。
為了不被輕易識破,負責假扮的女暗衛在船上用宮女的身份,跟在尚澤世身邊模仿她的言行舉止已久。加之,有方彩桐留在船上配合一塊演戲,足以騙過路上那些沒怎麼仰見過龍顔的地方官員。
就這樣,假尚澤世乘船沿途吃喝玩樂,做足遊戲民間的樣子;真尚澤世和栾懿在鐘顯等暗衛的保護下,拖着京城三少,抵達了闵甯郡太守府。
出于不聲張的考慮,尚澤世讓所有人對外隻稱她是從京城來的欽差。當新官上任的具臻聽到門口有欽差到來時,怎麼也沒料到突然來訪的欽差竟會是皇帝本人。
若真是欽差過來,則按慣例入住當地的官署。但面對皇帝禦駕親臨,具臻堅持要從現在的宅院搬出來,留給尚澤世和栾懿等人住。
具臻現在所住的宅院,原是邝義的居所之一。邝義死後,家産一律充公。尚澤世便下令将邝府賜給具臻,還賞了好些上品的家具。
因此,具臻哪敢自己住豪華寬敞的宅子,讓皇帝和二品大員去條件有限的官署将就。尚澤世知道具臻惶恐,便讓栾懿去跟他解釋。
明白尚澤世這樣做是不想引人注目後,具臻很快從命,并迅速安排手下去打掃收拾官署的房間。
官署的條件雖比不上邝義的豪宅,可好歹也是郡級的官邸,不是隻有幾間平屋那麼簡單。
作為皇帝的尚澤世,住在最舒适的東院閣樓。作為二品大員,栾懿住在東院的廂房。作為沒有官職、但“未來可期”的京城三少,靳江郁三人一應住在西院。
東西兩院之間隔着一個小花園,内有一條回廊作為兩院之間的通道。
衆人安頓下來後,在尚澤世的授意下,由具臻安排在官署的會客廳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飯作為洗塵宴。
席間,尚澤世從具臻口中聽聞:
出銅縣礦難冤案的公告發布之後,銅村有兩家人甯願外出做工也不肯領取朝廷的賠償,聲稱“隻要尚思喆的人頭,不要銀兩”。
此前,具臻也登門拜訪過那兩家人,當時看兩家的米缸都是滿的,沒吃完的菜裡也有葷腥,知道兩家人靠外出做工足以維持生計,後來便不曾再去打擾他們。
聽完具臻的話,尚澤世不禁有些懷疑那兩家人的營生。如果外出做工真那麼有掙頭,其他村民早就跟着幹了,不會還守着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礦工營生。
但她也知道,具臻肯定也能想到這點,所以當時必定問過那兩家人,現在卻沒有對她明言,那便隻有兩種情況。
要麼是因為礙于某些人在場,不方便說,要麼是那兩家人壓根就沒告訴具臻,他們外出具體做的是什麼工。
于是,尚澤世借口離席,然後悄悄吩咐小房子去給京城三少的酒水裡摻點蒙汗藥。
等侍從們給京城三少添上新酒,隻消一杯下肚,三人就不省人事了。之後,三人被擡回各自的房間,隻餘尚澤世、栾懿和具臻在席。
清退了外人,君臣之間說起話來就方便許多了。具臻主動道:
“陛下,微臣當時問過那兩家人,他們說自己做的都是散工,在何處做工、具體做什麼,全看雇方。微臣不能僅憑收入還不錯這點,便認為他們的營生不正當,因而沒再究問。”
“倒也是這個理兒。罷了,是寡人多心了。說到底,是朝廷虧欠了他們。既已到此,明日你帶寡人去銅村看看吧。”
“微臣遵旨。”
不知不覺間,飯菜已經吃得差不多,月亮也出來當值了。
尚澤世不想耽誤具臻和家人相處的時間,決定再問兩個問題,就結束君臣之間的會面。
“你接替邝義的位置之後,可曾發現邝義和闵親王之間有秘密往來的迹象?或者,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是和邊境相關的?”
自上任以來,具臻一直在做的事就是翻邝義的舊賬。可惜,除卻一些陳年舊案和官場上常見的貪污受賄之事,邝義留下的爛攤子裡并不存在他和闵親王之間有往來的迹象。
故而,對于尚澤世的前一個問題,具臻隻能答說:“微臣沒有發現邝義和闵親王殿下之間有秘密聯系。”
聽到否定的答案,尚澤世不免喪氣。這時,具臻對第二個問題的回應,倒是沒有再令人心裡落空。
“和邊境有關的事情之中,确實有一件引起了微臣的注意,去年九月開始,郡府向外邦出售的生鐵和生銅陡然增多。
“微臣仔細比對過買主名單,發現老主顧的購買量并無多大變化,主要是一批陸陸續續出現的新客大量購買所貢獻的。
“新客來自不同的國家,都隻買過一次,而且不像那些老主顧分期付款,他們皆為一次結清。微臣以為,此事過于巧合,不知對陛下而言是否有用。”
說到生鐵和生銅,尚澤世首先想到的就是鑄造兵器。
一旦把“鑄造兵器”和“外邦人”、“大量購買”、“一次結清”這幾點結合起來看之後,她卻陷入了迷惘。
外邦那幾個小國幾百年沒跟中原打過仗了,今時今日的溫國擁有數倍于它們的國力,沒理由這時候來雞蛋碰石頭。
因此,尚澤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那幾個外邦人大量購買溫國出産的生鐵和生銅,不是為了制造兵器進犯中原。
再者,那些人是否真的來自于外邦,也未有定數。在這點上,栾懿表達了同樣的意見。
最後,尚澤世決定暫且擱置此事,便讓具臻先回家了。
翌日清晨,京城三少仍在各自的房間呼呼大睡,殊不知此時的尚澤世正在交代具臻的下屬:待三人醒後,就監督他們完成接下來的任務——代表朝廷去其餘各村安撫遇害礦工的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