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日,驕陽明媚,由十來艘大船組成的南巡船隊,浩浩蕩蕩地駛出京城,沿着運河一路南下。
五月五日,船隊行至南臨渭州的泰州。适逢端午佳節,登船見駕的泰州郡太守,向尚澤世進獻了一個新鮮出鍋、足有十斤重的大甜粽子,裡面包着蓮蓉、紅豆、芝麻等十種餡料,取名為“十全十美粽”,是當地最有名的點心鋪子推出的新品。
為了讨好尚澤世,泰州郡太守把大甜粽子誇上了天。殊不知,尚澤世其實一直都不大喜歡糯食,尤其是甜口的,往年過端午節和元宵節,對粽子和元宵也都是淺嘗辄止,意思兩下就叫人撤去。
然而小房子好甜糯口,尚澤世也記得,應付完泰州的官員,轉頭就吩咐小房子把粽子給大夥兒分了。
“大夥兒”,自然包括唯一的随行京官栾懿,以及由他帶上船、跟他同居中層的“京城三少”。
号稱喜歡鑽研書法的郁之林,據說能講許多趣聞且擅舞劍的靳佑,琴确實彈得還不賴的江钊。
三人收到粽子之後,不約而同地跟另外兩人比較了起來。一個表示自己是最先收到粽子的,一個表示自己分到的粽子餡料最豐富,一個表示自己分到的粽子最大塊。
實際上,他們仨分到的部分都是尚澤世讓小房子按自己的喜好選剩下的。
如餓虎撲食的小房子一個人幹掉足足一斤甜粽,直接把自己撐“廢”了,上吐下瀉,站都站不住,最後被尚澤世強制擡去休息。
沒了八面玲珑的小房子在禦前伺候,郁靳江三人面對不苟言笑、資曆又深的方彩桐,再想去尚澤世起居的上層碰機會,就變得很難開口了。
在泰州境内航行的十日以來,尚澤世每到一處,不是聽泰州的地方官述職,便是下船視察民生,根本沒功夫找樂子,也就沒叫靳佑和江钊來解悶。
三人中唯一被尚澤世傳召過的是郁之林。不過他也沒好到哪裡去,攏共進過上層的内殿兩回,兩回都是匆匆忙忙的,剛從栾懿手裡接過要謄抄的東西,就被催着趕緊回去寫,寫完了還隻能交給栾懿,連尚澤世的背影都見不着。
眼看船隊不日将至渭州,渭州和下一站的池州是尚澤世此次南巡主要視察的地方。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船一旦靠岸,尚澤世隻會越發不得空閑。
在這點上,哥仨“心有靈犀”,都明白一個道理:得趁着船到渭州之前,去上層表現表現,若是幹等到返程才行動,說不定尚澤世身邊已沒有多餘的位置。
于是,三人再次不約而同,幾乎就是前後腳之差,掐着尚澤世午後小憩結束的時辰,紛紛來到上層内殿的門口,向方彩桐表示意欲求見。
對此,方彩桐一視同仁,不卑不亢地叫三人退至過道等候。三人知道方彩桐在尚澤世心目中的地位,不敢有一絲得罪,乖乖站成一排等待。
豪華舒适的内殿裡,正由宮女梳頭上妝的尚澤世,聽見了方彩桐對郁靳江三人說話的聲音,無奈地在心中自語:不能再找由頭把那仨晾在一旁了。
既是見“京城三少”而已,尚澤世懶得像接見地方官員時那樣正式妝扮,讓宮女随便搞了搞,就派她出去告訴衆人:“陛下請三位公子一起入内用茶。”
三人聞言,臉上難掩喜色。而此時的尚澤世翻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白眼,卻又及時内省:小不忍則亂大謀。
不一會兒,三人跟在方彩桐的身後進來見禮。尚澤世假裝心情不錯的樣子,叫他們免禮就坐。
郁之林一看尚澤世頭上梳着比平日樸素甚多的單螺髻,又隻插了一對镂空翠玉钗,連忙在落座前先奉承道:
“陛下今日淡妝素钗,卻依舊如神妃仙子般驚為天人,能和陛下同生一個時代,之林真乃三生有幸!”
這些假惺惺的贊美,在場人皆心中有數,也都不動聲色地暗自鄙夷。其中,罵得最不客氣的還屬尚澤世。
“有這拍馬屁的本事,不做太監簡直屈才。”
心裡罵得再難聽,不妨礙尚澤世在臉上表現得雲淡風輕。她端起茶托,頭也不擡地回道:
“最近寡人聽到的馬屁一日不下百句,再加上你的,恐怕這船都要沉了。”
除了皇帝本人,誰敢拿沉船開玩笑?
郁之林聽到尚澤世這麼說,虛僞的笑意頓時僵住,最後硬是撐開嘴角,才勉強掩飾幾分無言以對的尴尬。
一人師出未捷先吃癟,叫另外兩個作壁上觀的偷摸着幸災樂禍。
吸取了郁之林亂拍馬屁的教訓,靳佑當下立斷,選擇開門見山。
“陛下連日忙于國事,定是頗為疲倦了。靳佑想給陛下講個笑話,不知能否讨得陛下一樂。”
聽笑話,尚澤世還是有幾分興趣的。以前,小房子為了哄尚澤世開心,也講過許多笑話。
那些笑話無一不是小房子在進宮前的見聞,雖然或多或少有杜撰誇張的成分,但頗有鄉土氣息是真的,不然也逗不笑生長于富貴人家的尚澤世。
靳佑曾被靳祖光送到偏遠的海邊村子苦訓過半年。念及這段過往,尚澤世對靳佑微微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講了。
起初,尚澤世還真有點期待,以為靳佑能說出什麼有意思的海邊趣聞,直到……
“有個叫元寶的男子,自小好吃懶動,他父親用錢給他買了個縣令。元寶上任之後去谒見上司。上司問他,‘你縣的百姓怎麼樣?’元寶回答,‘白杏隻有兩棵,紅杏倒有不少。’
“上司見元寶會錯了意,便耐着性子換了個說法,接着道‘本官問的是黎庶怎麼樣?’元寶一聽,說‘梨樹很多,結的果也多。’
“上司被氣得胡子都豎了起來,大罵一句‘什麼梨子杏子!本官問的是小民!’元寶吓得連忙跪着回答說,‘是,大人!下官的小名叫狗子!’”
靳佑說完,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而一左一右的郁之林和江钊原本也想笑來着,反應過來笑話不妥後,急刹住了嘴角。
殿内回蕩着靳佑一個人的笑聲,直到完全靜下來,尚澤世也沒有露出過半分笑意,隻靜靜地盯着手中的檀香扇,表情看不出是喜還是怒。
終于,後知後覺的靳佑意識到氣氛不對勁,把頭低了下去一動不敢動,開始如坐針氈。
沉默良久,尚澤世才開口說話。
“你們兩個覺得靳佑講的笑話好笑嗎?”
江钊張口欲答,卻被郁之林搶了話機。
“之林以為,靳兄的笑話并不好笑,現在講來也不合時宜,畢竟此次池渭兩州的急汛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地方官員屍位素餐,對民生漠不關心,以至于河堤年久失修造成洪水泛濫。”
話音剛落,江钊緊跟着附和道:“修賢亦覺得如此,靳兄所講的笑話,的确欠考慮了。”
“修賢”是江懷古在江钊出生前就取好的小字。尚澤世小時候在太師府上課那會兒,曾經叫過江钊幾天“修賢哥哥”。
如今,江钊刻意當着衆人的面自稱“修賢”,令人很難不懷疑用心。
要麼是在提醒尚澤世,兩個人有過一段青梅竹馬之交;要麼是在借機敲打郁之林和靳佑這兩個晚于他認識尚澤世的情敵;要麼是兩者皆有。
隻是,靳佑顧不上咂摸這些有的沒的了,郁之林和江钊所言,聽得他汗流浃背,聽得他不禁在心裡呐喊:我怎麼沒想到啊?完了完了!這下可讓他倆逮住機會了!
從尚澤世的視角看過去,靳佑臉上慌亂的神色無比明顯,心裡在想些什麼,無須琢磨,她已經了然于胸。
為了把戲演全,她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态度,望着靳佑淡淡地道:
“今日既是閑聊,方才的笑話,寡人不予計較,以後你若還聽到什麼趣事逸聞,先自個兒想一想,再決定要不要講給别人聽吧。”
靳佑聽完大松一口氣,繼而點頭如搗蒜,最後颔首表示:“承蒙陛下教誨,靳佑受益匪淺,絕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