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子還沒反應過來,尚澤世就已起身朝正廳外走去。那大步流星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趕去法場監斬。
一衆随從看到小房子的招呼手勢,連忙整理着裝和儀仗,迅速跟上。
車駕即将返程,小房子湊到馬車近旁,大氣不敢出地詢問:“陛下是想親自将荷包還給尤召侍嗎?”
馬車裡頭很快傳來尚澤世的回複,語氣萬分果決。
“有些話不當面說,難消寡人心頭之氣。”
一接到明确的聖命,小房子馬上揚起手中的拂塵,朝前方開路的護衛軍高聲喊道:“起駕回宮”。
随即,車駕緩緩啟動,車廂内的紗簾開始有規律地搖晃。此時已近日落,車廂外的斜陽一下又一下地繞過搖晃中的紗簾,照亮兩側的丹紅軟墊。
恍惚之間,尚澤世瞥見那隻杏紅色的小荷包仍在那日發現它的位置,直至被鞭馬聲打斷,才知是錯覺。
青天白日都能出現幻覺,尚澤世不禁啞然失笑,心道:我這是有多想趕緊把東西還他。
同樣的馬車,同樣急着回宮的心情,上一次還是大鬧壽宴那日。
算來,明明才隔了一個多月,卻讓尚澤世感覺已過去好幾個月一樣。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如意軒如同一所空宅般毫無動靜。
池州和渭州遭逢急汛那陣,尚澤世忙得焦頭爛額,吃飯睡覺都顧不上,根本沒心思管别的。
眼下,出銅縣冤案的事情告一段落,民間還算太平,尚澤世終于得空處理私事,便意識到:面對那個問題,尤意情似乎至今都沒能想到反駁的答案。
“真是的!答不出來不會交白卷嗎?非得要人過去催。
“已經一個多月了,他的傷口應該已經差不多好了吧。
“過兩日具臻便要去欽州赴任,他正好可以和具家人一起動身了。”
……
靠着胡思亂想,尚澤世得以打發了路上的時間。
回到聖安宮的第一時間,尚澤世索性連便服也懶得換了,拿起妝奁盒中的荷包就直奔如意軒。
小房子帶着一群侍從在後面忙不疊地追,簡直夢回二月的那次雨中賽跑。等衆人抵達如意軒,眼前的場景卻讓人傻眼。
如意軒合宮上下都在院裡跪迎聖駕,唯獨主人尤意情不在。
剛剛結束沖刺的尚澤世,呼吸也還未平複下來,但這并不妨礙她厲聲喝問衆人:“尤意情去哪兒了?!”
跪在最前面的小藍子顫巍巍地應道:“回陛下,小主……呃不,是尤公子,他已經求得太後準許……直接離宮還鄉了……”
“他……”氣血沖頭之下,尚澤世差點說話也不利索,“他走多久了!?”
“約兩刻了。”
回完話的小藍子隻顧着低頭,完全沒發現師父小房子方才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連罵了他好幾句。
當前這個節骨眼,比起教育徒弟,自然是為主子分憂解難更緊要。
小房子立馬就對尚澤世表示:“陛下,奴才這就派人将尤公子接回來。”
然而,尚澤世半刻也不願再等。
想到百獸園的馬場就在附近,她當即做了一個決定。
“鐘顯——”
應召前來的鐘顯閃現在尚澤世的面前,雙腳和話音幾乎同時落地。
“臣在。”
“快帶寡人去百獸園的馬場!”
聽到尚澤世的這句話,鐘顯和小房子的表情驚愕得十分同步。
不過,兩個人的态度截然相反。
小房子張嘴欲勸,鐘顯則直接背起尚澤世,嗖嗖幾步蹬上圍牆,轉瞬消失在衆人視線裡。
如意軒與百獸園的馬場隻隔了兩面圍牆和一條過道。這點路程對于鐘顯而言,僅僅是熱個身的程度。
隻消片刻,鐘顯就背着尚澤世跳到了馬廄前。
附近的宮人一見玄底金繡龍袍,急忙圍過來行禮。
“速速将馬場門打開!”
撂下命令的同時,尚澤世從鐘顯的背上跳下,徑直往最近的一匹馬走去。
離得最近的馬是尚澤世常騎的汗血寶馬——“流金”。此馬全身的毛都是淡金色,在陽光下顯得流金溢彩,故得其名。
鐘顯一個飛身躍至圍欄邊,将流金牽出馬廄,帶到尚澤世的跟前道:
“恕微臣多嘴,陛下若想把尤公子追回來,最穩妥的辦法是讓微臣去泰熙門傳旨。”
按時間推算,尤意情這會兒多半已經快走到泰熙門了。
對于這點,尚澤世不是不知。
可是,将尤意情追回來并非尚澤世此時想做的事。她隻是想将荷包丢回給尤意情,再大罵他一聲:“騙子!”
這些事情沒有對鐘顯解釋的必要,更沒有時間。
于是,尚澤世一言不發,朝馬場門的方向揚長而去。
從百獸園前往西南側的泰熙門,承極殿前的廣場是必經之地。
日落時分已至,由雲霞繪就的西方天空絢麗如彩鳳的羽翼,夕陽在殿前廣場上撒滿了細如塵埃的金礫,隻待細微的一陣風經過,便揚起漫天的輝煌。
很快,策馬揚鞭之聲就從承極殿的東北側傳來,另有侍衛的高呼緊跟而至。
“陛下縱馬——閑人避退——”
随着人聲和馬蹄聲同時響徹殿前廣場,被風高高揚起龍袍後擺的尚澤世,催着高頭大馬疾馳而來,橫穿廣場中間的禦路,朝落日的方向奔行而去。
礙于持續的颠簸,龍冠已變得相當不穩,頗有掉落之勢。為減少累贅,尚澤世索性右手持缰,空出左手一把扯下龍冠,拎在手上繼續馭馬奔馳。
馬蹄騰空的瞬間,龍冠上的流蘇甩出道道齊整的弧線,串起地上熠熠生輝的“金礫”,如同波光粼粼的河面一般耀眼奪目。
發髻因龍冠被扯下而失去了約束,被風吹得越來越松,最後完全散開。
飛揚的發絲像跟風玩捉迷藏似的,怎麼也不肯回到肩膀上,直至尚澤世勒馬,才戀戀不舍地落下。
此時,泰熙門近在眼前,而荷包的主人卻已身處門外喧鬧的大街。
二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條門洞甬道的長度而已,但之于尚澤世而言,卻堪比天涯海角之隔。
隻因,門外是民間,門裡是皇宮。
身為帝王,尚澤世衣冠不整、披頭散發地在皇宮裡策馬奔騰已經夠失儀,若再不管不顧地驅馬追出宮門去,則更是荒唐,甚至還會導緻不必要的騷亂和不可預估的事故。
下鑰的時辰将至,幾個守衛組成兩排開始合力,将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緩緩往中間推。
尚澤世還在猶豫着要不要喊住尤意情,城樓上的守衛卻已先反應了過來。
“那不是陛下嗎?”
“快!陛下來了!”
“真的是陛下!快過去!”
……
眼看尤意情的背影漸行漸遠,兩扇朱漆大門離得越來越近,坐在馬上的尚澤世幾乎快把手中的缰繩捏扁,偏偏就是張不開嘴。
仿佛心底長着一根長而曲折的線,纏住了心門,也捆住了嘴唇。
最終,兩扇大門徹底合上,尚澤世直至最後一刻仍然做了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