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尚澤世既沒保住郁涵的丞相之位,又得将端甯郡雙手奉上,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事已至此,尚澤世思量得很清楚,自己僅有一條補救之法。
“若他推辭,那便最好,寡人可以借機收回成命;若他接受,寡人也不會白白将端甯郡送出去。具臻因為出銅縣的冤案受了天大的委屈,寡人決定趁這次機會送他一份大禮。”
“陛下是指郡太守之位?”
面對鐘顯的求證,尚澤世眨了眨眼以示肯定。
“陛下英明,具大人也算苦盡甘來了。”一旁的小房子感慨萬千。
鐘顯卻表示擔憂:“郡太守雖不及丞相,可也是塊香饽饽,看來又會有人跟陛下唱反調了。”
“管他唱什麼調,”尚澤世用檀香扇頭一擊掌心,擡眼之間傲氣凜然,“這份大禮,寡人送定了!”
聖安宮的早膳撤完沒多久,傳事太監就帶來了闵親王和白齊在宮門外求見的消息。
待尚澤世換好衣服,移步正殿,隻見十箱黃金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
箱口全都開着,比晨曦更加炫目的金光吸引了所有宮人的視線,就連小房子的眼睛都看直了。
二人一塊給尚澤世見禮,尚澤世輕揚手中的檀香扇示意免禮之後,端坐在了正中央的髹金雕龍木椅上。
明明心境仍未完全平複,尚澤世卻不得不裝出一派泰然來演戲。
“聽聞闵親王徹夜都在岸邊監工,連覺都未補就進宮複命來了,真是辛苦啊。好在黃金俱已找到,總算沒有白費功夫。”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身負皇命,自當盡心竭力,這點辛勞不算什麼。如陛下所見,黃金共十箱,總計兩千兩,都是在蓄元潭底的石窟中找到的。此外,還發現一條通往書房地下室的暗道,應該就是廢郡王為私藏黃金而修造的密道。”
闵親王說完,白齊緊接着發問:
“陛下,是不是廢郡王對密道的事情隐瞞不報,為何昨日不曾聽您說起?”
這話問得尚澤世險些沒繃住表情。幸好有現成的台階,她也就順着往下演了。
“寡人也是剛知道還有密道一說,廢郡王隻交代過剩餘的黃金藏于蓄元潭底,原來是他隐而不報,才害得這般興師動衆!”
尚澤世說得都快把自己騙過去了,一看白齊,果然沒了後話,而闵親王卻替尚思喆解釋了起來。
“廢郡王锒铛入獄,心中必是牽挂妻兒,隐瞞密道應是想為妻兒攜金逃跑争取時間。雖于法不合,倒也算情有可原。
“當然,臣說這些不是為廢郡王開脫。隻是昔日同為人夫和人父,故而今日有感而發,還請陛下莫怪。”
話畢,闵親王對尚澤世俯身一拜,發白的頭頂霎時刺入尚澤世的眼簾。本來那句“昔日同為人夫和人父”就已令她的心髒猝然一痛。
攥緊檀香扇柄,努力上提唇角,尚澤世才得以勉強壓下翻騰的情緒,繼續以虛假的微笑投入到戲中。
“闵親王不必如此,寡人知你别無他意。既然你已按期完成任務,寡人也會兌現昨日的承諾,将端甯郡改名為闵甯郡賜予你作封地。今後,你就是獨一無二的‘雙封’親王了。”
“雙封”二字,經過尚澤世的刻意加重,聽着格外響亮,在場人不會有誰聽不出這兩個字的份量。
正當尚澤世暗自希望闵親王能推辭之際,闵親王娓娓道:
“臣于江山社稷并無大功,本不配享雙封之恩,但早前聽聞邝義對邊境走私之事一直疏于整治,那時臣有心向陛下薦賢,卻礙于封地歸屬于廢郡王不便開口,而今陛下親賜封地,臣終于能名正言順地推舉新太守整肅邊境了。”
端甯郡的邊境一帶,的确早就存在民衆與外邦商戶私自互市的亂象。
由于屢禁不絕,且交易之物多為日常用品和食物,所以尚澤世對此不怎麼上心。
闵親王選擇這個時候提起,倒真叫人無可辯駁。在摸清對方棋子之前,尚澤世隻能先試探地問問:
“你既有心儀的人選,不妨直言,是你封地裡的哪個屬官嗎?”
“陛下睿智,此人正是東石縣尉白炜。臣覺得他善治善能,可任一方太守。”
尚澤世一時沒想起來白炜這号人物,正在心裡嘀咕來着,白齊谄媚地笑了笑,對闵親王拱手道:
“臣弟能得闵親王殿下的舉薦,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
聽完這句馬屁,尚澤世很快記起白炜的履曆,嘴角不經意地往一邊上揚。
“寡人對白炜有印象,他嗜酒成性,脾氣暴躁,人送诨号‘白太歲’,曾在酒館因為一言不合把鄰桌的食客打得半死,所以才從衛尉降為縣尉,這些寡人可有說錯?”
事實證明,尚澤世一點兒也沒說錯。光看白齊那張僵住的臉就能知道,關于白炜的“光輝曆史”,尚澤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沒有冤枉他。
作為舉薦人的闵親王,被拆台後,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不慌不忙地應道:
“誠如陛下所言,白炜确實因性子莽撞犯過錯。但據臣所知,他早已戒酒,這幾年在縣尉的任上一直勤懇盡職,頗受贊譽。古語亦雲‘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希望陛下能給他一次機會。”
白齊聞言,緊張得隻敢低頭看向地磚,一副生怕尚澤世馬上就要否決的樣子。與此同時,小房子的表情也沒好到哪裡去。
在場的宮人之中,隻有他心裡清楚,尚澤世對郡太守的人選勢在必得,君臣之間又會是一場言語争鋒,更别說尚澤世今日的對手還是闵親王。
此時此刻,“皇帝不急太監急”說的就是小房子了。
至于尚澤世,起初受情緒的影響,的确沒找到最佳“戰鬥”狀态,可當闵親王說出“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句古語時,她一下就懂了如何反擊,隻待闵親王的話音落定,便一招制敵。
“過而能改為善,言而無信為惡。白炜雖已改過,卻難保當上郡太守之後不會得意忘形,如晉靈公殘暴依舊。再者,出銅縣冤案牽連甚廣、影響惡劣,若朝廷派去的新太守是有污點之人,屆時必會惹得百姓不滿。
“不過,闵親王有一點着實提醒寡人了。邊境走私由來已久,整治起來絕非一日之功,這新太守須得是有恒心之人。依寡人看,出銅縣的原縣令具臻就很不錯,他還在任上時也深得民心。你們以為如何?”
雖然稱謂用的是“你們”,實際尚澤世隻望向闵親王一人,旁邊的白齊作何反應根本不關注。
昨日的朝會上,白齊的“闵黨”屬性暴露無遺。尚澤世笃定,闵親王指東,白齊不敢往西。
果然,先開口的是闵親王,後跟白齊的附和。
“陛下看中的人自是極好的,臣無異議。”
“微臣也覺得具臻甚好,臣弟仍需曆練。”
尚澤世沒有想到,郡太守之位的争奪戰會結束得這麼快,闵親王好似完全不介意今後自己的新封地由外人管控,讓她愈發地看不透了。
最後,闵親王以查抄端郡王府還有些事情要收尾為理由,主動告退。白齊則押着黃金去了戶部交接。
二人一起來,又一同去,留下尚澤世面對案桌上的粉蠟箋若有所思。
粉蠟箋是書寫聖旨的禦用紙張,字一旦落在上面,就會成為不可悔改或不可違抗的事宜。
日常诏令無需尚澤世親自動筆。以往的情況,大多都是郁涵代為拟寫,然後交由尚澤世過目,再加蓋玉玺。
可現在郁涵去了翰林院,負責拟寫聖旨的人不再是她。尚澤世不想自己動筆,就得叫輪值的代丞相來。
眼下,給闵親王賜封地和任命具臻為郡太守這兩件事都需要拟旨。
猶豫片刻,尚澤世還是決定讓小房子去把今日輪值代相的易秉心叫來。
不曾想,小房子還沒走出殿門,易秉心就提着袍角沖了進來,高舉的右手裡緊緊地捏着一封六百裡加急件專用的橘紅戳印文書。
“陛下!陛下!池渭兩州急汛!”
如果隻能向溫家的列祖列宗問一件事,尚澤世隻想問為什麼要讓她在重生後接受一次又一次天災人禍的考驗。
先是舉國震驚的出銅縣冤案,後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春汛,下一次不知又是什麼火燒眉毛的大事。
自三月十九日接到六百裡加急的汛情報告起,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尚澤世食不下咽、覺難安眠,日日都在聖安宮處理漫如雪花的汛情文書,同一衆河務官員商議治河要務。
等好不容易挨到春汛過去,已是人間芳菲盡凋謝的孟夏。
清晨,尚澤世在自得齋批閱完最後一份關于災民安置的奏呈文書,盡情地伸了個懶腰。
窗外的蟬老早就開始聒噪,小房子一邊給尚澤世倒上新沏的茉莉銀針,一邊嘟囔着回頭要把粘竿處偷懶的太監全都痛打一遍。
抗汛的順利收場,讓尚澤世此時的心情無比安逸,即便屋外有蟬在鳴叫,屋内有小房子在啰嗦,也不覺得煩躁。
端起清香四溢的茉莉銀針,尚澤世剛要啜飲,鐘顯不聲不響地從窗外跳了進來,一開口就是噩耗。
“陛下,邝義和羅良才死了!”
“什麼!”
尚澤世兩眼一抹黑,當場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