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端郡王府的裡裡外外皆為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的景象。多如遊龍的燈籠火把,照着幾百号人同時幹活,熱火朝天的場面相當壯觀。
昔日鳥語花香的後花園,在晌午就被炸為平地,經過數個時辰的人力挖掘,最終改造成一個巨大的儲水池。
十餘條排水溝馬不停蹄地将蓄元潭的水排到儲水池中,水位相較原始狀态已經下降許多。而負責擔水的勞工們還在一個接一個地往外運送。
一個穿着夜行衣、身輕如燕的女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暗中觀察着這一切,随後悄無聲息地原地消失。
再度現身時,此女已換做一副宮女打扮,單膝跪于龍床前,面無表情地向床上之人禀報:
“廢郡王的家眷一概被關在東院,闵親王親自在蓄元潭岸邊監工,目前水已排走大半,仍未找到黃金。”
毫無疑問,這些話出自姜正玉之口。
除卻姜正玉,暗衛處還有何人敢以一副死人臉面聖,又不會被尚澤世怪罪的呢?
自打在醉月迷花樓見識過姜正玉的本事,尚澤世便坦然接受了她的“不恭敬”。畢竟,這點“不恭敬”對于尚澤世而言,本也不算什麼事。
想着順便去趟淨房,尚澤世索性坐起,掀開床幔。此時,假臉面具和暖閣的孤燈,都難掩姜正玉執行任務過後的疲累。
尚澤世清楚地瞧見面前人的眼底爬滿血絲,于是在回應“知道了”之餘,又添了兩句關懷之言:
“這一陣辛苦你了,明日寡人會讓房春生給你送些燕窩阿膠糕。”
結果,姜正玉又是語出驚人。
“陛下對鐘大人也如此嗎?”
聽完,尚澤世沒有多想,直接回答:
“暗衛處一向辛苦,寡人自然也會關懷鐘顯。不過,送燕窩阿膠糕,你是頭一份。”
“微臣明白了。”姜正玉的聲音難得聽起來有了幾分溫度,卻沒接着說。
就在尚澤世以為姜正玉連謝恩都準備省去之時,隻見她忽然自作主張地站起,走向床榻旁的燭架,然後手持燭台照亮腳踏下的龍靴,低眉道:
“陛下賞賜,微臣恭敬不如從命。房公公這會兒應該在打盹,且讓微臣掌燈。今夜有風,請陛下披好外衣再出暖閣,以免着涼。”
話裡話外,姜正玉都透露着知道尚澤世想去小解,這倒不奇怪。因為,暗衛們對尚澤世平常起夜的時辰,必須做到心中有數。
真正令尚澤世感到有些訝異的,是聽到姜正玉像真的宮女一樣對她說話。
論語氣,雖比不上方彩桐的溫柔,但也比之前增了不少人情味兒。以緻于尚澤世有那麼一瞬間,不禁懷疑自己面對的并非待人冷漠的暗衛姜正玉。
“看來她好像原諒我喝花酒的事情了,燕窩阿膠糕真是好東西,我的昏君形象有救了!”
除正月和臘月之外,其餘月份每逢旬末的最後兩日,按溫國律例為内朝日。
沒有急件要事的情況下,皇帝不用視朝,隻需在聖安宮處理政務,接見主要的幾個大臣。
百官不必再像常朝日和大朝會日那樣,五更天就起來趕去宮門口集合。尚澤世也無須早早穿戴整齊,打着哈欠乘辇去承極殿。
可惜,礙于心緒不甯,尚澤世終究沒能貪眠多久,未到卯正就醒了。
若問心緒不甯是為哪般,尚澤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就是平白無故地覺得心慌不安。
尚澤世很少有這樣的感覺,連在禦花園散了小半個時辰的步,都沒有什麼效果。
準備原路返回聖安宮時,身着馭馬師官服的鐘顯忽然冒出,眉頭緊皺,顯然是大事不妙的意思。
這下,尚澤世可算知道自己為何感覺不對了。
“你們都去園外候着。”
“是。”
待小房子屏退侍從,鐘顯才上前低聲對尚澤世道出壞消息:
“陛下,闵親王等人将蓄元潭的水排幹後發現一個石窟,廢郡王私吞的黃金就藏于窟中,現在白齊正帶人護送黃金入宮。”
此時此刻,尚澤世内心的驚詫,不亞于看見旁邊的蟠龍噴泉石雕突然活了過來。
打撈蓄元潭底的黃金,原是她信口胡謅的圈套,如今卻反過來套住了她。
小房子一見尚澤世瞪目哆口,便認定主子是受了尚思喆的蒙騙,才誤将黃金真正的藏匿之處告訴闵親王,忍不住罵道:
“廢郡王已是階下囚,竟然還敢欺君!枉費陛下對他那麼寬仁,真是可惡至極!”
“确實可惡……”
其它的話,尚澤世實在是說不出了。
黃金當真在蓄元潭底這件事帶來的沖擊,震得她腦子一片空白。
可很快,前世的記憶和今生的經曆又揉成一團亂七八糟的毛球,開始在她的腦海裡翻滾。
思緒混亂一波後,僅剩一份直覺留給尚澤世——黃金自始至終都在蓄元潭底。
這意味着騙人的是闵親王,前世的他故意在奏書中謊稱黃金被尚思喆藏于假山内。
尚澤世想不通闵親王這樣做的理由,直到被鐘顯的話打斷,才峰回路轉地有了頭緒。
“陛下若是在想廢郡王為何就是不相信您,微臣倒有一點拙見。”
“你說。”
“如今廢郡王自身難保,王府裡很可能安插了闵親王的人,但凡他做出不利于闵親王的選擇,就會置妻兒于危險中。換言之,陛下在明,闵親王在暗,或許廢郡王不相信的人其實是闵親王。”
鐘顯說完之後,一副等着尚澤世表态的恭敬模樣,殊不知尚澤世考慮的問題和他所言之事壓根不在同一點上。
“或許前世二舅在奏書中說黃金藏在假山裡,是為試探我有多相信他,有沒有在他身邊安插人手。以他的城府,縱使事後被人指出内容有誤,也斷不會無計可施。”
豁然開朗的代價,是一陣迅速攻占全身皮膚的雞皮疙瘩。
尚澤世猛地意識到,前世的自己被紅棗嗆喉完全有可能不是意外這麼簡單,當時八成還發生了别的事,所以記憶裡才會殘留那個畫面——影影綽綽、形狀不規則的大塊紅色,一張唇邊沾着黑血的朦胧的嘴。
“難道那是尤意情的嘴?是我錯信二舅害死了自己,又害死了他嗎?”
自懷疑闵親王的第一日起,尚澤世從未像今日這般為自己的臆斷之事感到如此害怕。
偏偏這份害怕還沒法傾訴,畢竟無一人知曉她重生的事情,又都以為黃金不在蓄元潭底是根據尚思喆的供詞得來的。
尚澤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呼吸,卻還是讓小房子看出了不對勁。
小房子投來關切的目光,“陛下這是想到什麼了?”
實話不能說,尚澤世隻好臨時編造回答:“寡人方才想到,會不會這宮裡到處都有闵親王的人,他們早就把寡人說的話、做的事報告給闵親王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何況,還事關暗衛處的本職工作。
因此,鐘顯整個人為之一振,立即單膝跪地,堅毅十足地對尚澤世表決心。
“陛下切莫悲觀,無論如何,暗衛處一定護陛下周全!任何人想傷害陛下,除非先踏過微臣的屍首!”
得忠臣如此,尚澤世深感自己這個皇帝沒有白做。隻是鐘顯的話過于悲壯了,令尚澤世有點後悔口不擇言。
于是,她拍了拍鐘顯的肩道:“寡人往後不說這種喪氣話了,平身吧。”
“是。”
站起後,鐘顯問了尚澤世一件當下最緊要的事情。
“想必闵親王很快就會來聖安宮複命,屆時若陛下真的把端甯郡賜給他,恐怕後患無窮。不知陛下可有應對之策?”
隻要手握兩個郡,闵親王就會成為所有親王中封地最多、實力最雄厚的一個,把皇帝的親娘頌親王都比下去。
而且,端甯郡是欽州唯一一個和鄰國接壤的郡。闵親王若起了勾結外邦之心,往端甯郡的官員裡安插自己的黨羽,行通敵之事就幾乎暢通無阻。
如此一來,後果不堪設想。
尚澤世當然知道後果,但又能怎麼辦呢?開弓沒有回頭箭,金口玉言豈有說話不算之理?
賜地無疑是闆上釘釘之事。
縱觀整件事情的前後,闵親王到最後雖失了總管内務府大臣的職位,卻能獲一塊新封地,可謂是以小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