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後,尚澤世本想留郁涵和栾懿二人說話,結果出于愧疚沒能開口,最後獨自站在承極殿内,望着高台中央的純金寶座,定定地出神。
算來,距離她上一次像臣子一樣仰視龍椅,已經過去了近四年。
四年不算很長,卻讓尚澤世感覺自己已經做了很久的皇帝,久到甚至忘記了皇帝二字本身意味着什麼。
由于脖子被墜得生疼,尚澤世便取下頭上的龍冠,捧在手裡。金燦燦的龍冠拿在手上頗有份量。
論起份量,上朝所穿的龍袍和禦靴也沒輕到哪裡去。從頭到腳,一整套算下來,總重量不亞于在身上挂了一袋米。
這身華美而沉重的穿戴,尚澤世盡管已經習慣,但依然會驚訝于自己是如何習慣的。
從一開始的寸步難行,到現在的健步如飛。明明身上的腱子肉也沒長多少,卻愣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扛過來了。
靠的是什麼呢?
對權力的熱忱嗎?還是對蒼生的眷念?
不,這些都不是。
尚澤世自問從小就不是志向遠大之人,也非心懷天下之人。
她最初的理想是當個富貴閑人,逍遙自在地過一生。
是命運親手将她推到了龍椅面前,逼得她沒法不坐下去,才讓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那麼,靠的究竟是什麼?
尚澤世摩挲着錾刻在龍冠上的紋路,腦海中回響起郁涵的聲音。
“九五至尊者,尊惟在其責。”
良久,尚澤世長歎一聲,無聲感懷。
“重活一世,怎麼皇帝還是如此難當?”
“唉。”
……
少頃,尚澤世重新戴好龍冠,走出承極殿,忽見栾懿在階下躬身行禮。看樣子,應該候了有一會兒了。
為方便說話,尚澤世讓栾懿跟随自己回到了聖安宮。小房子奉上茶水退下之後,自得齋便隻剩君臣二人。
這時,栾懿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雙手呈上道:
“這是有容想對陛下說的話,她知道陛下還未整理好心緒,一時不願見她,所以先去交接政務了。”
郁涵總能體察尚澤世的心思,這次也不例外。
即便如此,尚澤世在感動之餘,還是有點不安。再怎麼說,今日的局面是她這個皇帝一意孤行,又顧頭不顧尾造成的。
對于郁涵把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這點,尚澤世心裡始終過意不去,現在見信如見人,很難不覺得忐忑。
然而,當把信封打開後,裡面工整的十四個字徹底暖化了尚澤世的心。
“高山縱有千年雪”
“不若你我兩相知”
栾懿見尚澤世閱信後神情觸動,遂問:“陛下現在可寬心了?”
“嗯。”
表面上隻附加了一個點頭的尚澤世,實際内裡在狂奔呐喊,恨不得馬上飛到郁涵身邊,把頭貼在郁涵的頸旁,緊緊地抱住她。
“這下,有容和微臣也能安心了。”
栾懿的唇邊浮起淺淺的笑意,很快又收回。
“微臣無用,讓陛下在朝會上受委屈了。白齊和侯南蒹觊觎相位已久,這次定是商量好的。雖說他二人方才沒有不依不撓,但微臣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尤其是他們對闵親王言聽計從這點。有些話……微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無妨,你直說便是。”尚澤世也迅速變臉,甚至比栾懿還快。
目睹尚澤世的神情瞬間轉為嚴肅,栾懿意識到,尚澤世對他接下來所要談的事已經了然于胸。
心裡沒了顧忌,話也就變得好說許多。
“有容與微臣都認為,白齊和侯南蒹今日的舉動,是受了闵親王的指使,一為試探陛下對闵親王的态度,二為試探百官的反應。
“此外,闵親王肯定知道打撈黃金一事是陛下刻意在為難他,也就能料到陛下已經對他起疑心了,最後呼籲百官支持微臣的提議,應該是想讓人摸不準他到底意欲何為。”
尚澤世兒時的記憶中,第一次去端郡王府那次,拜尚思晉的惡作劇所賜,差點掉進蓄元潭,那時代替尚思晉受罰的下人被痛鞭了十下。
自此,尚澤世知道了蓄元潭的危險,後來将差點落水的事情告訴了郁涵。所以,蓄元潭水深這點,郁涵是早就知道的,闵親王就更不必說。
明知限期打撈潭底黃金的任務是刻意為難,闵親王卻毫不遲疑地接受了,看似沒問題,實則不然。因為,很難說不是沖着賞賜封地去的。
沒完成,至多丢掉一個總管内務府大臣的官職;一旦完成,就能得到原屬于尚思喆的封地。此事無需細思量也知有多劃算,所以尚澤世才用來試探闵親王。
結果,闵親王答應得那麼痛快,還是在知道自己已經被懷疑的情況下,這是最令尚澤世心寒的。
至于闵親王是何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懷疑的,尚澤世猜想:最遲也不會遲于如意軒夜談那夜,而非栾懿所說的那樣,是在剛才的朝會上。
先前一直瞞着郁栾二人的如意軒夜談,尚澤世覺得該是時候坦白了。
“寡人與你們的想法不謀而合,隻不過闵親王應該不是今日才發現寡人已經開始懷疑他的。因為,審訊前夜寡人讓尤意情在如意軒試了闵親王一回,闵親王最遲也應是那時發現的。”
“此事微臣并不知情,有容也未提過,莫非陛下不曾與有容商量嗎?”
尤意情臉上的詫異多過疑惑,應是大緻猜到了如意軒夜談的用意。
從前,尚澤世幾乎事事都和郁涵有商有量,如今不聲不響了一回,栾懿會有這樣的反應也不奇怪。
“出于私心,寡人确實沒有找郁姐姐商量。原本想着,倘若闵親王真是廢郡王的同黨,寡人借尤意情之口說出的話,或許能讓他及時醒悟,主動到聖安宮來告罪。那樣的話,事情不至于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但那夜之後,闵親王既沒有主動告罪,今日在朝會上又接下了打撈黃金的任務,看着他一呼百應的樣子,寡人不可能再為他開脫了。”
話說到這,尚澤世的心猛地一顫——“篡位可是死罪,真的要疑罪從有嗎?
仔細想想,如果當初不是因為尤意情說闵親王收到告密信後無所表示,闵親王何至于被逐漸懷疑到圖謀篡位的地步?
抛開告密信的事情不談,闵親王迄今為止的可疑表現是能合理解釋的。
短暫的糾結一結束,尚澤世不禁對栾懿道出心底的疑問。
“寡人想知道,你如此笃定闵親王不無辜的理由是什麼?”
話題的突然轉向,讓栾懿聞言先是一怔。然後,隻見他泰然回道:“微臣笃定闵親王不無辜的理由,與陛下不願懷疑闵親王的理由一緻。”
尚澤世聽得雲裡霧裡,“這是何意?”
“陛下不願懷疑闵親王是因為親情,微臣笃定闵親王不無辜也是因為親情。廢郡主當年犯下死罪,先帝隻是将其拘禁,闵親王對此沒有提過異議,此後在朝堂上也從未針對過廢郡王。
“這些年除卻不去赴宴,沒見闵親王有多恨教女不力的廢郡王。寬厚包容到這種程度,陛下難道不覺得闵親王有些異于常人了嗎?”
栾懿的話聽得尚澤世喉嚨一哽,想回些什麼也無從開口。
見尚澤世還算鎮定,栾懿索性把之前郁涵不讓他說的話也宣之于口。
“有些話陛下可能一時難以接受,但微臣以為有必要對陛下言明。當年陛下和闵安郡主雙雙感染時疫,接受了一樣的療法,闵安郡主卻無力回天。
“事後宮中紛傳的流言,想必陛下還記得。這幾年,您和闵親王的關系不僅沒有受流言影響,闵親王對您的關愛還更勝從前,仿佛心中毫無芥蒂,微臣覺得這不太對勁。
“當然,您可以說微臣是小人度君子,但還請想一想,您一直沒有從失去闵安郡主的傷痛中走出,隻有一個孩子的闵親王能放下嗎?”
事實的确讓栾懿說對了,尚澤世聽了他的這些話以後,胸中極度翻騰,半晌才費力擠出一句:“你是說……闵親王他……怨恨寡人嗎?”
“微臣不是這個意思!”栾懿急忙解釋,“微臣想說的是闵親王這幾年的表現不似常人,真正的他極有可能不是世人以為的那樣。”
尚澤世垂下了頭,眼睛無力再看向栾懿,“不是世人以為的那樣,那是怎樣?”
看着尚澤世失魂落魄的樣子,被問住的栾懿起初有些後悔将肚裡的話全盤托出,略思忖了幾分,還是堅定地回道:“得看闵親王自己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