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極殿内再度安靜了下來,衆臣都等着尚澤世的回應。回應郁涵之前,尚澤世不得不問一個人。
“闵親王,你也覺得寡人該罷免郁涵嗎?”
闵親王聞言,微微垂目,一副思考狀。
與此同時,尚澤世心懷最後一絲希望——“舅舅,哪怕你含糊其辭,我也當侯南蒹不是受你指使。”
一時間,承極殿靜得像空無一人。等待中的尚澤世感覺自己的心跳聲被襯得格外聒噪。
終于,闵親王擡眼啟唇。
“臣以為,陛下想早日還受害者一個公道,用意是好的,隻是方式有些過激。如此,非但有損君威,還會引得民間非議。朝廷必須有所表示才能給百官和民衆一個交代,而官員變動已是最小的代價。
“但話又說回來,畢竟郁相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賦閑在家着實浪費,陛下不如改派他職,這樣也能顧全君臣之間的情誼。”
中間的停頓,一度讓尚澤世以為闵親王的意思也是要罷免郁涵,聽到最後才明白他想說的是降職。
比起罷免,降職雖然要強一些,可還是将郁涵推下了丞相之位。
面對闵親王話末的微笑,尚澤世隻覺一股寒意侵入心頭。事已至此,除卻攥緊拳頭,忍下一口悶氣,别無他計。
然而,這還不算完。
除卻郁栾二人,其他官員不約而同地應和:“闵親王殿下所言極是,請陛下納谏。”
就連之前叫嚣着要罷免郁涵的侯南蒹也在其中,态度轉換之徹底,好似本來就主張降職。
這“梅開二度”的情形,叫尚澤世不禁覺得自己身上的龍袍都褪色了,闵親王身上的蟒袍才是無比耀眼的存在。
對上同樣不甘心的栾懿,尚澤世終是沒忍住别過了視線,淡淡地先宣布:“平身。”
衆臣中,有一個顫顫巍巍的的老頭需要人扶才能站起身來。滿朝文武百官,就屬他的胡須比太師江懷古的還要白。
此人便是翰林院的掌院——聞以觀。
聞老頭這會兒完全沒料到,尚澤世下一個要針對的人是他。
“庶吉士祝宜新前日在宮中偷放天燈,被寡人逮個正着。雖說翰林院已除去其功名,但寡人覺得此事不能就這麼簡單處置。翰林院平日疏于管理,才讓祝宜新之輩得以擅離職守,聞以觀身為掌院罪責難逃。”
突然被皇帝點名,聞以觀吓得手一哆嗦,拐杖“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幸得栾懿手疾眼快地攙住了胳膊,才不至于跌倒。
“老臣有罪!”聞以觀一邊喊着,一邊屈膝意欲下跪。
尚澤世見狀,補了一句:“聞老可以站着聽旨,寡人決定不處罰你。”
眼看黃土即将埋過頭,忽又退回脖頸處,聞老頭這才松一口氣,感激涕零地把“謝陛下”連說了兩遍。
糊塗者還在納悶尚澤世為何突然針對起了聞以觀,聰明人已然猜到事情接下來的走向。
“聞老歲數大了,許多事情力不從心也算情有可原,所以寡人決定不追究他的責任。即日起,翰林院掌院之職由郁涵接任,聞老你就回鄉頤養天年吧。”
一時不能接受現實的聞以觀,表情難看得像布滿陳年舊漬的破抹布。
對此,尚澤世早有準備。
“寡人會派侍衛護送聞老回鄉,另外再賞賜金元寶十錠,銀元寶二十錠,良田三十畝。”
聽到附加的獎賞,聞以觀喜笑顔開,連忙作揖謝恩。
另一邊的郁涵也叩謝隆恩,不曾想從角落傳出一個女官的竊竊私語聲。
“翰林院掌院隻比丞相低了兩品,陛下對郁涵未免太過偏愛了,這樣怎能服衆呢?”
聲音不算大,但足以讓高台之上的尚澤世聽清。
憤怒的火焰重新吞沒了尚澤世的雙眼,隻是她還沒來得及質問到底是誰在嘟囔,就看到郁涵用眼神和小幅度的搖頭在向她祈求——當作沒聽到。
尚澤世知道,郁涵示意她裝聾,是不想讓事情變得無法收場。可今日的朝會實在氣人,早已超出尚澤世的忍耐範圍。
是可忍,孰不可忍。身為皇帝,保不住心腹之臣的官職已經夠窩囊了,要是連被人罵了罵回去都做不到,索性當場退位算了!
因此,尚澤世這次沒有再聽郁涵的,幾乎是不假思索就斥道:
“這種酸話,寡人登基之初就已經聽倦了!三年前,你們當中的許多人不信寡人的眼光,百般阻撓寡人立郁涵為相。後來是誰上任三個月就追齊了各州的賦稅虧空?又是誰在一年内重審了三司所有積壓的冤假錯案?但凡你們個個都是能幹的純臣,寡人又怎會偏愛郁涵!?”
搬出郁涵過往的作為這招果然好使,女官們聽後個個噤聲,男官們也都閉口不言。
總算扳回一成,使得尚澤世的火氣暫時得以壓制。這時,重振旗鼓的理性提醒了她一件要事——丞相的新人選。
毋庸置疑,圍繞另立丞相這件事又會是一場唇槍舌劍之争。先前的戰敗,讓尚澤世此刻鐵了心要奪回話語權。
于是,她在重新坐回龍椅後的第一時間就直接宣布:
“丞相之位不可空缺,栾懿勤勉務實、剛正不阿,接替郁涵統領六部,寡人放心。”
大約是栾懿自己也沒料到尚澤世會真的将相位交托于他,整個人愣了一下,沒有立即接話謝恩。
結果,白齊和侯南蒹齊刷刷地站出來跟尚澤世唱反調。
侯南蒹嘴角一歪,先發制人:
“臣以為不妥,栾大夫為人剛直有餘、達變不足,出任丞相怕是和各部官員都會起摩擦。屆時吵架事小,影響政務事大,還請陛下另擇良才。”
白齊雙眼一瞪,辛辣批駁:
“臣附議。再者,我朝曆任丞相有哪位不是進士及第?況且先帝當年也曾說過,‘丞相一職當為百官表率,任者自探花以上出’。栾大夫是進士出身,為相還不夠資格。”
這二人像是給其餘人打前鋒,之後,六部均有官員一個接一個地站出來表示反對。
尤其是曾經和栾懿有過節的那幾個,臉上的小人神情簡直不要太明顯。
令尚澤世有些意外的是,易秉心沒有出聲,不知道到底持什麼态度。
六個尚書裡,除卻易秉心沒表态,工部尚書成宜和戶部尚書管舒也像約好了似的沒吭聲。
這倆姐姐雖然年紀比江懷古小上十來歲,但為人處世的風格卻和江懷古的差不離,都是能裝死就裝死的類型。
眼下正是尚澤世需要聲援的時候,官員們不表示支持和唱反調無異。
幸好,還剩一個刑部尚書甯予雙,來給尚澤世救場了。
“誠然先帝說過丞相應從一甲進士裡擇選,但也說過,‘上至一品丞相、下至九品縣令,揀選首重才與德’。栾大人年輕有為,和郁大人同為陛下的左膀右臂,論才論德如何當不得丞相?
“陛下,依微臣愚見,栾大人和六部沒有利益牽連,統領各部必能做到公正清明,是除郁大人之外的不二人選!”
甯予雙的話聽得尚澤世在心裡暗暗叫好——“得虧先帝說過的話夠多,否則真容易被白齊唬住,甯予雙不愧是甯神判之女,記憶力和口才都沒話說!”
可惜,有一點讓尚澤世給忽略了。
那就是,栾懿在吏部任職期間,曾給受人誣陷的甯予雙做過證,為此甯予雙一直很感謝栾懿,衆臣皆知這段過往。
果然,侯南蒹緊接着就用他那張标志性的歪嘴來無中生有了。
“甯大人,誰人不知你和栾大夫交好?今日力挺他當上丞相,改日他就能給你行方便了是吧?”
“你胡說!”甯予雙擡起右胳膊就要掌掴侯南蒹,郁涵趕忙出手勸阻:“甯大人别忘了這是朝會!”
朝會上掌掴同僚的,官職至少降一級,罰俸一月起。
怒火攻心的甯予雙最後還是放下了胳膊,但又不忘對侯南蒹放狠話。
“侯大人最好遵紀守法,否則日後在刑部大牢相見,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話畢,甯予雙收起勃然大怒,改換一張平靜無波的臉,作揖謝罪:“微臣殿前失儀,請陛下恕罪。”
尚澤世巴不得那一耳光狠狠地打下去,哪兒會怪甯予雙殿前失儀?
“無事,寡人也覺得侯南蒹的話甚是難聽,八成是嘴裡長了爛瘡的緣故。”
這話是尚澤世一邊看向甯予雙,一邊微笑着說出來的。餘光裡,侯南蒹的歪嘴角氣得一抽一抽的。
爽歸爽,關鍵問題還沒解決。
反對栾懿出任丞相的人,比支持的多。尚澤世雖是皇帝,可也無法強行服衆。
這時,栾懿開口了。
“陛下,微臣自知難堪大任,還是繼續做好監察官為宜,丞相可暫由六位尚書大人輪流擔任,每人隻負責半月,輪值時行丞相之權、履丞相之職,但名義上隻是代相。
“等将來出銅縣礦難結案,冤情大白于天下之後,百姓定能理解陛下當初的難處,屆時再讓郁大人重新執相,便可順理成章。”
此番話不僅震驚了在場的官員,也讓尚澤世暗呼:“對啊!還可以搞輪流!”
正當她以為侯南蒹和白齊又要喋喋不休地反對時,卻見氣定神閑的闵親王先說話了。
“臣覺得栾大夫的提議不失為一個中庸之策,如此甚好。諸位若沒有比這更好的提議,不如一起支持栾大夫。”
在闵親王的号召之下,以白齊和侯南蒹為首的衆臣,紛紛改口:“栾大夫所言極是。”
看着這一切的尚澤世,真不知自己該高興,還是該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