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人家吃午飯的時辰,對于醉月迷花樓而言是“一日之計在于晨”的“晨”。
“晨”起倒夜壺的年輕夥計剛回到院裡關上後門,忽然感覺耳旁一陣微風拂過,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一股寸勁點住穴道,頸部以下立時動彈不得。
他正欲喊叫,隻聽一個陌生又壓迫感十足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大内辦案,速叫你家主人接駕!”
少頃,一身灰白布衣的尚澤世坐于大堂中間的燈挂椅,右手執扇柄一下又一下輕敲左手心,視線緩緩掃過面前垂首跪着的幾個衣着豔麗之人。
跪在最前面的是眼屎還沒擦幹淨的老闆,衣服和靴子穿得亂七八糟,卻不敢動手稍微整理一下。
隻因姜正玉自站在尚澤世身旁起,就朝衆人釋出了一股熱騰騰的殺氣,從練家子的站姿、到銳利的眼神,無有一處不在警告他人——莫要輕舉妄動。
一左一右跪在老闆身側的人倒是收拾得些微好點,右邊的年輕男子隻是沒來得及梳發髻,左邊的年輕女子甚至還有功夫戴上兩隻耳環。
打量完這二人,尚澤世面無表情地問老闆:“他常點的就這兩個人嗎?”
“是!”
老闆點頭如搗蒜,拉着右邊的年輕男子,“這是雲夢,小店的頭牌相公,”又拉着左邊的年輕女子,“這是風袅,小店的頭牌娘子。”
“‘雨晴雲夢,月明風袅’?污穢不堪之地,還取如此文雅的名字,真有臉啊!”尚澤世在心裡發笑,随即眼神一凜上身前傾,曲肘撐腿的同時,用檀香扇指了指二人,冷聲發話:
“寡人要問的事情很簡單。不過,你們二人若敢有所隐瞞,醉月迷花樓自今日起便不用開張了。”
許是跟着達官要人見識過一些場面的緣故,雲夢和風袅聽後沒有表現得相當惶恐。知道這二人有些膽量在,尚澤世便換了一副和顔悅色的嘴臉,徐徐道:
“寡人雖脾氣不好,倒也不會随意摘人腦袋。尚思喆現已是階下囚,你們隻管将他的事情如實闡明。”
有兇神惡煞的姜正玉在旁作陪,尚澤世的溫聲細語顯得很詭異。
這下,雲夢和風袅的神情開始有些端不住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似是在慫恿對方先表态。
很快,這個使命落在了風袅身上。
“不知陛下欲問何事,小人但凡知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們可曾聽尚思喆提過出銅縣礦難,當時可有朝中之人在場?”
話畢,尚澤世緊緊盯着二人的反應,就怕錯過任何可以捕捉的迹象。
隻見二人都是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可不消片刻就搖了搖頭。
“王爺他向來不在我等面前談論政事,偶有熟人朋友說起官場上的事情,也會被他呵斥,說不許掃興。小人更不會主動打聽和朝廷有關的消息,這是行裡的大忌。”
等風袅解釋完,雲夢和老闆紛紛點頭附和。三人的回應如此統一,讓人不得不相信其言。
尚澤世其實也清楚,以尚思喆那貪圖享樂的秉性,确實不像是會在風月場所說正事的人。
如此一來,便隻剩夢話這一種可能了。
“那夢話呢?他有沒有在睡着後說過和出銅縣有關的東西?或者哪個官員的名字?”
打聽夢呓的内容多少有些奇怪,随着尚澤世的話一問出,醉月迷花樓的人個個都露出了詫異之色。
半晌過去,堂内依然沉默,最有發言權的雲夢和風袅也是面面相觑地幹愣着。
等得不耐煩的尚澤世索性站了起來,叱令衆人:
“尚思喆來了這麼多次,你們之中就沒有一個人聽到過他的夢話嗎?給寡人使勁兒想!誰能記起有用的東西來,寡人賞白銀百兩!”
有了賞銀的誘惑,堂内的死寂立時被打破。不光是兩個頭牌,連老闆和其他人也跟自己的記憶較上了勁。
看着這些人絞盡腦汁回憶的情形,尚澤世一心隻盼能盡快聽到有價值的回答。這時,旁邊的姜正玉忽然冷笑了一聲。
“陛下,賞銀固然誘人,卻也會讓他們滿腦子都是賞銀,不如試試卑職的法子。”
被這話打斷的尚澤世不由得看向姜正玉,見她胸有成竹的表情,便應了一聲:“去吧。”
“遵旨。”
話音剛落,姜正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地上的風袅,先是踏過幾張桌椅,然後足蹬堂柱,眨眼間就到了二樓廊道。
整個過程耗時極其之短,以緻于風袅連尖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已平穩落地,緊接着又被點住好幾個穴道。
包括尚澤世在内的衆人正納悶姜正玉欲行何事,隻見姜正玉抽出腰間的軟劍,一把割下圍在橼欄上的裝飾彩綢,将風袅五花大綁牢牢捆住,彩綢的另一頭則被其系于橼欄上。
看到這一步,尚澤世心下已然明白姜正玉的“法子”到底為何。
果然,事情不出她所料。
在樓下人的驚呼中,姜正玉把風袅緩緩出放橼欄外,身量嬌小的風袅像條懸在半空的魚餌一樣,開始在空中蕩來蕩去。
“啊啊啊啊啊啊——
“求陛下饒命啊!
“小人真的想不起來了!“
一時間,風袅在空中慘叫連連,大堂的衆人也沒好到哪裡去,個個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尤其是同為頭牌的雲夢,簡直把“完了下一個就是我了”這句話刻在了臉上。
人在面臨生死存亡之際,往往能被激發出巨大潛能。但也有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會歇菜。
比如,被吊起來的風袅,叫着叫着就昏過去了。
正當尚澤世暗自嫌棄姜正玉的法子不管用的時候,吓得臉色發白的雲夢蓦地大喊了一句:“小人想起來了!”
“快說!”尚澤世立馬對雲夢喝道。
“去年的除夕夜,王爺破天荒地來找小人喝酒。那次王爺喝得爛醉,口中一直念念有詞,也不知說的究竟是夢話還是醉話。小人當時以為王爺喝過頭說胡話而已,如今回想起來,覺得或許另有所指……”
鋪墊了一大堆卻不進入正題,雲夢的試探之意不言而喻。
平時在宮裡,尚澤世已經受夠了大臣們的吞吞吐吐,而今來到宮外,還要被挑戰耐性極限,内心怎“煩懑”二字了得?
于是,她一步邁至雲夢跟前,擡起左腿對着雲夢的肩膀,用了五成的力道踹了一腳。
雲夢頓時被踹翻在地,一張朗目修眉的臉滿是恐慌的顔色。
對着這張俊美的面龐,尚澤世此時的内心毫無他念,隻有純粹的怒意在中燒。
“再敢廢話!下一個被吊起來的就是你!”
一聽尚澤世放出這句話,樓上的姜正玉二話不說,淩空而躍,轉瞬跳到雲夢的旁邊。
在警告和威懾的雙重加持下,雲夢說出了自己都無法置信的語速。
“王爺說自己真窩囊還說什麼進宮裝孫子出宮當小弟小人隻記得這些了!”
說完之後,雲夢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等待着尚澤世的反應,而尚澤世壓根沒空搭理。
因為,“進宮裝孫子,出宮當小弟”這句話,加上除夕夜這個時間點,勾起了她前世的一段記憶。
安盛元年的除夕夜宴,太後曾在席上說要給所有皇室晚輩送一份自己手抄的佛經。那時,尚澤世不假思索地反駁了五個字——“廢郡主不配”,使得氣氛無比尴尬。
太後心知尚澤世對尚思晉的事情格外敏感,為不激化矛盾,終究宣布将尚思晉那份去掉。
本來在席上呆得好好的尚思喆,聽到太後選擇妥協之後,臉色大變,卻又敢怒不敢言,最後借口稱病,提前離席。
“原來他那夜上這兒借酒澆愁來了。看來,‘進宮裝孫子’指的就是不敢違抗我這個皇帝侄女了,那‘出宮當小弟’呢?是在說給二舅當小弟嗎?”
年齡上,尚思喆确實是小弟,但“當小弟”的意思絕對不會這麼簡單。
尚澤世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尚思喆的酒後之言讓她産生了一股直覺。
“比起我這個皇帝,三舅好像更害怕二舅。”
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後,尚澤世再度瞥見雲夢那張臉,明明五官長得都很出挑,可因為畏畏縮縮的,看上去一點魅力都沒有。
“頭牌的吸引力也不過如此,還不如穿太監服的——”
差點又在心裡念起某人的名字,尚澤世猛地用意念打了自己一耳光,然後繼續擺出十足的皇帝氣場,讓姜正玉把風袅放下來。
雲夢見狀,鼓起勇氣問尚澤世:“不知小人方才記起的東西對陛下有無用處?”
其實,雲夢提供的信息,不能說毫無用處,但确實也沒多大用處。所以,尚澤世不好回答雲夢的問題,也懶得回答。
眼下,她不想再在醉月迷花樓多呆半刻,便頭也不回地甩袖離去,留下醉月迷花樓的一衆人在原地不敢吭聲。
可算捱到聖駕回宮,老闆趕緊對夥計使了個眼色,示意把昏迷的風袅擡回房,然後弓着身子,笑得一臉谄媚地跟在一群護衛之後,準備送尚澤世離開。
然而,尚澤世還沒邁出大堂門檻,就被二樓的一陣嘈雜聲吸引了注意,似乎是有兩個人在包間吵架和推搡。
其中一人是男聲,尚澤世感覺有點耳熟,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好啊你!穿上褲子就不認人了!
“你不肯幫我,我偏要大聲嚷嚷!
“我就是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師之子江钊是個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