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臻既是出銅縣金礦案的當事人也是受害人之一,到公堂上作證乃理所應當,本不值得人驚訝。
但是,當“具臻”這個名字在殿内乍然響起時,郁栾尤三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沾染了詫色。
三人驚訝的點很一緻——尚澤世怎麼提前把具臻接到京城來了?
連不是當事人的尤意情都差點遇害,具臻作為當事人和第一證人,處境之危險可想而知。
因而,三人先前都以為:尚思喆落馬前,尚澤世不會把具臻接到京城來,而是派人過去就地保護,等尚思喆被緝拿歸案,再将具臻接進京作證。
尤意情見郁涵和栾懿也都一副剛知道的表情之後,意識到自己不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心裡平衡了些許,便開始思考為何尚澤世提前将具臻接進了京。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難想,三人很快就豁然開朗。
俗話說得好,天高皇帝遠。
具臻如今和家人在池州過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尚澤世派人過去就地保護具家人,固然更能規避他們被敵方發現的風險,可萬一敵方的殺手在人數或實力上勝過派過去的暗衛,具家人的安危就難保證了。
因此,尚澤世當初剛打算讓鐘顯派一批暗衛前去池州,就立馬覺出了不妥,最後還是決定将具家人喬裝接進京。
在京城就相當于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尚澤世可以随時知悉具家人的情況,一旦有危險發生,暗衛處的人也能火速支援。
“具氏一家人于昨日深夜抵京,寡人也是今早才收到消息。”
對三人解釋完緣由,尚澤世見到了被提及不知多少次的具臻本尊。
和尤意情第一次面聖時一樣,具臻也身着鴉青色的低等太監服。隻不過由于身材比較矮小,具臻比尤意情更像宮裡常見的小太監。
讓尚澤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具臻長着一張和實際年齡不符的娃娃臉,圓眼小口的,看着至多十五六歲的樣子。
論年紀,具臻比尤意情還大了一歲,站在尤意情的旁邊反而像弟弟。
“如果不曾蒙冤受苦,現在看起來應該更年輕吧。”
想到這裡,尚澤世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對具臻表示一下關懷,于是走下禦台,來到正準備行禮的具臻跟前。
具臻畢恭畢敬地叩首行禮,一開口,嗓音倒是頗為成熟,讓人很難将他的長相與聲音聯系起來。
“草民具臻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說完“平身”以後,尚澤世彎下腰伸出雙手扶起具臻,把具臻驚得忘了說“謝陛下”。聽到尤意情在旁邊的小聲提醒,具臻才匆忙補上。
就着雙手扶住具臻胳膊的姿勢,尚澤世溫情道:“難為你受了這麼多的苦,往後有寡人保你全家無虞。”
“謝陛下隆恩,草民誠惶誠恐。”具臻複又行疊手禮,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關懷結束,尚澤世收起溫情的一面,背手轉身換上一副輕蔑的笑臉,走到尚思喆的面前,沉聲問:“當事人已到,三舅現在滿意了?”
臉上還火辣辣地疼,尚思喆想回答也張不開嘴。尚澤世知道他一時半會兒難以開口,眼底的戲谑更深了。
“寡人忘了三舅剛受刑來着,算了,還是問你的好奴才吧。”
言罷,尚澤世踱步至魏康的身邊,厲聲喝了一句:“擡起頭來!”
一直俯伏在地的魏康不得不挺起上身,額頭上的汗珠霎時連成了串。
“你的主子如今是泥菩薩過江,替他守口如瓶可救不了你自己。從實招來,寡人還能賞你一個全屍。說,殺害礦工是不是廢郡王的命令?”
單憑私吞金礦這一項罪名,魏康身為從犯已是必死無疑,眼下既有皇帝允諾留下全屍的機會擺在面前,理應倍加珍惜才對。
可事實卻是,魏康嗫嗫嚅嚅良久,隻答了句:“是邝義曲解了老爺的意思,老爺沒叫他殺人。”
“真是條好狗啊!”
尚澤世在咬牙切齒的同時,迅速捋了一遍魏康之所以還在護着尚思喆的原因。
第一種,魏康出于純粹的忠心,所以哪怕明知尚思喆自身難保,依然不肯背叛他。尚思喆平日打賞下人出手闊綽,得了不少好處的魏康至死都要效忠于他,倒也算情有可原。
第二種,尚思喆的同夥收買了魏康,讓魏康不要背叛尚思喆。至于同夥究竟是單純想幫襯尚思喆,還是擔心不幫襯尚思喆的話就會被尚思喆供出,這個問題本無從得知,可要是代入疑點重重的闵親王,便有了頭緒。
若闵親王和尚思喆真是同夥,眼下一方有難,另一方是該出手幫一幫,否則尚思喆為了自保而供出二人的關系,屆時事情便沒有回旋餘地了。
“如果是第二種,那魏康所知道的事情就不比尚思喆少,他應該清楚尚思喆和闵親王之間的勾當。即便退一步想,魏康起碼知道尚思喆的同夥是誰。”
一下想通了這些事情的尚澤世猛然意識到,原來魏康的作用不止在于證明尚思喆犯下的罪行,還可能成為揭開闵親王面紗的關鍵人物。
“無論何種情況,今日我必要撬開魏康的嘴!”
軟硬兼施的道理,尚澤世向來都懂。但在對魏康用這招之前,她決定,還是先借助具臻試試攻心的法子。
“具臻,若你能證明殺害礦工是廢郡王尚思喆的命令,現在便可以說了。”
“是。”
具臻轉頭看向畏畏縮縮的魏康,眼裡的恨意燃出了屠殺夜的火光。
那些火光來自士兵們手持的火把,火把照亮了礦山腳下的土地。地上到處可見成攤的鮮血,野花野草都被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顔色。礦工們的屍體斷裂、扭曲、交疊,和不計其數的箭羽、散落的石塊,構成一片“觸目驚心”都不足以形容的人間煉獄。
“那夜,在邝義發号施令之前,魏康曾揚言,礦工們擋了端郡王的财路,端郡王當然要殺他們。
“此外,草民還曾聽見邝義在小聲祈禱。他說,冤有頭債有主,礦工們要報仇去找端郡王,他隻是奉命行事而已。”
時隔一年,屠殺夜的慘叫聲仍舊能清晰地在具臻的耳邊回響,鋪天蓋地的血腥味也令他永生難忘。
今日終于将真相說出,具臻覺得自己總算能在日後去地下見礦工們時擡起一點頭來。
聽完具臻的鑿鑿證詞,尚澤世示意栾懿站出來攻诘。
“魏康,你還要替廢郡王隐瞞真相嗎?陛下已經給你一個保留全屍的機會,你不珍惜,難道是想嘗嘗車裂的滋味?!”
“小人……小人不曾說過那些話!”明顯慌了陣腳的魏康開始嚎啕,“都是具臻他胡編亂造的!小人冤枉啊!”
至此,尚澤世算是看透了。
尚思喆和魏康這兩個人,是鐵了心地要把貪污以外的罪名全都推給未到場的邝義。
如此看來,那個同夥為徹底堵住邝義的嘴,極有可能會讓邝義死在進京之路上,大概連羅良才也會一并除掉。
昨日下發政令之際,尚澤世已經在單獨給宮子通的信裡再三強調,讓他務必加派人手力保邝義和羅良才平安抵京。
“看來光有宮子通的兵在明面上護送還不行,得派幾個暗衛過去。”
這麼想過之後,尚澤世冷笑一聲,決定對死鴨子嘴硬的魏康動刑。
一條再忠心的看門狗,隻要棍子和肉包給夠了,未嘗不能讓它換個主人搖尾乞憐。
“魏康,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那寡人便成全你。來人,上貼加官。”
貼加官,一種看似溫柔實則極為殘忍的刑罰。其做法是先将犯人綁住,使其手腳不得動彈,再以濕桑皮紙覆面,一張又一張地疊加上去,犯人的窒息感就會越來越強烈。
此刑罰雖不似其它刑具使人體無完膚、傷筋錯骨,卻最是能讓人體味到瀕死的感覺,用于逼問那些冥頑不靈的犯人,多有奇效。
尚澤世初次知道貼加官是在十一歲那年。那日,先帝親自授課,給所有皇儲備選人都展示了貼加官的圖解,随後又帶着衆人去了刑部大牢,見識真正的行刑場面。
當時,好幾個宗室的女孩子都怕得不行,本來膽就小的尚覺香甚至全程抱着尚澤世的胳膊不敢睜眼。
行刑結束之後,唯有尚澤世和尚思晉,憑借着沒有被吓哭得到了先帝的贊許。
和興奮的尚思晉不一樣,尚澤世也是害怕的,犯人垂死掙紮的情景實在過于殘忍。但尚澤世終究忍住了,因為知道身旁的尚覺香需要她鎮定。
不一會兒,來自宗正院的三名太監就帶着貼加官的刑具來到了殿内。三人給尚澤世見禮時,魏康居然吓得直接失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