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聳立的太廟,總是全京城中第一個迎接晨曦的建築。
距聖安宮的審訊開始,不足半個時辰。尚澤世内心隐隐不安,隻好來到太廟中殿,面對一衆祖先牌位,真心忏悔,虔誠禱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玄孫澤世忝承大統至今,一不曾開拓溫國疆土,二不曾增進朝廷年收,已是碌碌之尤,如今更是昏庸無能,以緻吏治不清,民生多艱。
“今有三舅尚思喆私吞金礦一案,死傷慘重,牽連甚廣。澤世無用,前生未能防微杜漸,今生未能洞察秋毫,在此向列位祖宗謝罪。
“眼下人已捉拿歸案,開審在即,澤世懇請祖宗庇佑,保此案水落石出、沉冤昭雪,保我皇室不再出卑劣之人,保我溫國百姓安甯、江山永固。”
尚澤世從太廟中殿出來時,小房子帶來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
“陛下,闵親王方才送了一本請安折到聖安宮,裡面的内容……與他昨夜給尤召侍的解釋一模一樣。”
“知道了。”
事實到底真如闵親王所言,還是他在演戲?這個問題依然無解。
唯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揭開真相的唯一希望系于以尚思喆為首的幾個犯人身上,隻有他們的供詞才能撥開環繞整個案件的迷霧。
尚澤世回頭看了一眼牌位前的燭台,不停晃動的火光正如她此時的心情一般不甯,一股不祥的預感自她的心底升騰而起。
“人都安置妥當了嗎?”
“陛下放心。”
回到已經進出過不知多少次的聖安宮,尚澤世發現自己的心跳竟然變快了。
說來,在聖安宮審問犯人确實是年初一吃酒飯——頭一糟(遭)。
早已在正殿等候的郁涵和栾懿,如往常般不急不徐地行禮。尚澤世見二人面上一派平靜,不由得暗慨:還好有這兩尊大佛在。
禮畢,郁涵對尚澤世道:
“從昨日午後到臣今早進宮前,陸續有好幾個官員給臣送信,上至郎中令白齊、下至鴻胪寺丞于典,他們中有一半是為勸說臣一起推舉闵親王為主審官。看來鐘大人的部下将刑部盯得很緊,陛下今日要親自審案的消息不曾在朝中走漏。”
若非尚澤世昨日命鐘顯緊密盯着整個刑部,連刑部官員的家門口都派了手下過去盯梢,此刻聖安宮的門口肯定人聲鼎沸。
究其緣由,無非是在多數官員的眼中,像私吞金礦這麼嚴重的案件,皇帝不交由刑部審理便罷了,自己親審還不讓文武百官到場作為見證,關起門來偷偷摸摸地搞,哪裡像話?
閉門審案不像話,尚澤世當然知道。但她有她的考量,如此做也是出于無奈。
聖安宮的眼線一日沒有揪出來,這九五至尊的寶座便一日不得安坐。
昨日,鐘顯的手下大部分被派去盯刑部。這樣一來,聖安宮和宗正院的警戒一下松懈了不少,于眼線而言,當是往宮外傳遞消息的好時機。
尚澤世故意設下此套,一是想引得眼線暴露真身,二是想看闵親王作何反應。
假設闵親王真是那個在背後操縱一切、圖謀不軌之人,隻要收到眼線的消息,便不得不考慮讓黨羽放棄上奏舉薦他為主審官,以此來撇清自己欲借主審官之職暗度陳倉的嫌疑。
可現在的情況是,暗衛們沒有發現眼線所在,且仍有不少官員意欲推舉闵親王為主審官。
那些官員也不能全都打為闵親王的黨羽,因為闵親王此人雖然從不收受官員的禮物,但對于正常交往是來者不拒的,即便是那些出身低微的官員也能坐下來跟他喝茶。
但凡與闵親王有所往來的官員都算“闵黨”的話,那連郁涵和栾懿都不能幸免,故而不好判定那些意欲推舉闵親王的官員是否為“闵黨”。
顯然,尚澤世的計劃成效不盡如人意,既無法斷言闵親王是尚思喆的同夥,也無法證實闵親王是清白無辜的,與昨日的夜談試探,不可不謂是殊途同歸。
闵親王自小聰穎,少年時的課業成績甚至一度超過當時被譽為“全才”的先帝。因此,尚澤世絕不能低估他的城府。
“寡人不這麼想,或許是闵親王的眼線足夠謹慎,沒有在暗衛的眼皮底下露餡,而闵親王收到消息後選擇了以不變應萬變。畢竟他聲望頗高,有官員舉薦他做主審官也是情理之中,無人看好他才奇怪。”
聽完尚澤世的看法,郁涵和栾懿忽然相視一笑。
尚澤世正納悶,栾懿給出了解釋:“您能做到放下感情理智分析,臣二人甚感欣慰。”
“二位愛卿過慮啦,寡人不會感情用事的。”假意嗔怪的尚澤世,視線不自覺移往他處。
昨夜借尤意情之口暗示闵親王的事情還曆曆在耳,面對郁涵和栾懿的肯定,尚澤世多少有些心虛。
衆人各就其位後,栾懿頭一個出列,朗聲問:“兩名犯人已帶至殿外,陛下決定先從誰審起?”
将端甯郡太守邝義和出銅縣令羅良才押送進京的政令昨日剛下發,這會兒先審尚思喆還是魏康,沒有多大差别。
尚澤世索性宣布:“一并審。”
侍衛們很快推搡着把尚思喆和魏康帶了進來,二人的手腳上均戴着沉重的鐐铐。鐐铐在地磚上拖動發出的聲音經由殿内回聲的放大,聽起來格外地響。
在宗正院被關了一夜的尚思喆,雖然身上的囚衣還算幹淨,頭發卻亂了,像是被撓過多次,狀态最差的還是那張臉,好似老了十歲一般的憔悴。
再看旁邊的魏康,一身狼狽不說,兩瓣嘴唇幹裂得像遭了大旱的農田,應是在獄中不得水喝的緣故。
對锒铛入獄的皇親國戚,獄卒們或許還有所忌憚,對锒铛入獄的平民可不會心慈手軟。
水不夠喝、飯馊難以下咽,諸如此類的刁難,在獄中時有發生。普通囚犯尚且會被這樣對待,更何況是平日耀武揚威、如今終于自食惡果的端郡王府總管。
昔日的端郡王如今淪為階下囚,多少人等着看尚思喆落魄卑微的模樣。可他卻好似偏不遂那些看客的願,把背挺得筆直,眼神也毫無懼意,和昨日那個驚慌失措的端郡王,簡直不像同一人。
尚澤世冷眼一擡,二人立即被身邊的侍衛按了下去,跪在地上。
下跪的一瞬間,尚思喆因為沒來得及把腳鐐中間的鐵鍊往後移,以緻于讓小腿直接跪在了鐵鍊上,硌得生疼也咬牙忍住,不卑不亢地喊出:
“罪臣尚思喆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相比之下,旁邊的魏康就顯得“沒骨氣”了,身子佝偻得像老頭,聲音哆嗦得像剛長出舌頭。
“小人魏……魏康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萬萬歲。”
犯人既已到場,證人也理應現身。見尚澤世點了點頭,小房子遂對門口的方向喝道:“宣靖州尤意情進殿。”
随着門外響起堅定的腳步聲,尚澤世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看見換回素樸衣衫的尤意情颔首躬身、穩步而來,然後恭敬地跪下叩首。
“草民尤意情,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陛下。”
禮節一走完,郁涵馬上開始正式的審問環節。
“尤意情,此時跪于你右側之人,就是你狀告的端郡王。陛下已削去他的爵位,現在你無需顧忌什麼,将你和具臻的關系,以及所知道的真相如實講來。”
“是。”
尤意情擡起頭,往尚澤世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尚澤世的眨眼鼓勵後,開始冷靜地陳述:
“草民與具家是舊相識。去年,草民聽聞具臻因苛待礦工被革職流放,懷疑他受人誣陷,便和家仆設法在半路上施救。具臻當時隻剩一口氣,修養大半年後才恢複神志,并對草民說出了礦難的真相。
“舉國震驚的出銅縣礦難,根本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貪污案。罪魁禍首就是廢郡王尚思喆,他為私吞出銅縣的金礦,先是指使郡太守邝義和縣丞羅良才利誘具臻同謀,利誘不成後又遣家臣魏康到出銅縣,威逼具臻說服礦工隐瞞金礦的消息。
“因礦工們不從,邝義竟讓官兵放箭殺害了所有礦工,還用石頭砸爛礦工的屍體,炸塌礦洞僞裝成礦難。可憐具臻勢單力薄,為保妻兒的性命隻能忍氣吞聲,認下助纣為虐的邝義所捏造的罪名。”
同樣是控訴尚思喆和他的走狗,尤意情這次的神情遠比剛進宮那次鎮定。
或許是因為尚思喆昨日已親口承認罪行,今日的審訊想來應是沒有難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