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澤世本也這麼以為,直到郁涵讓尚思喆表态。
“罪臣私吞金礦不假,但殺害礦工之事并非罪臣指使邝義所為,乃邝義自作主張。罪臣當初隻讓邝義管好礦工不要洩露金礦的消息,從未下過滅口的指令。邝義之舉喪盡天良,罪臣雖為貪财之人,卻也不恥他的行徑!”
一番陳詞,言辭懇切,慷慨激昂,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帶進去,知道真相的人隻會怒從心頭起。
尤意情怒視着尚思喆,不假思索地反駁:
“你在狡辯!若當初沒有你這個郡王在背後撐腰,邝義怎敢殺光那五十五名礦工?!你不過就是仗着今日邝義不在場,委罪于他!”
審訊之時,沒有陪審官或地位更高者的允許,犯人和證人不得随意發言,更不許同他人争辯。
因此,尤意情此舉有違審訊的規矩,按照溫國律法,是要被當堂掌嘴十下的。
但,在作為主審官的尚澤世都無所表示的情況下,郁涵和栾懿自然也不會站出來指責尤意情。
偏偏尚思喆這厮,趁着栾懿問他,抓住尤意情的錯處要發難。
“廢郡王,且不論邝義和你有姻親關系人盡皆知,端甯郡可是你的封地,邝義出事,你本來就需擔責。縱使殘殺礦工真是邝義一人的決定,你身為他的上級知情不報,按照我朝律法,同樣以殺人罪論處。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可辯駁的?”
“其一,尤意情未經大人和陛下的允許擅自發言,依律該被掌嘴。其二,尤意情非此案當事人,所言俱為聽聞,不能全信。其三,我并非知情不報,而是我昨日才從陛下口中得知礦工死于殘殺,那時陛下正以我女兒的性命相脅,情急之下,我隻能把罪名全認了。”
尚澤世耐着性子聽完尚思喆的辯駁,拳頭已經攥緊到指甲都嵌進了掌心肉的程度。
注意到尚澤世的神态過于緊繃,郁涵對尚澤世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千萬不能沉不住氣。
努力地沉下一口氣後,尚澤世終于扼住了胸中的怒火,然後發話:
“一夜未見,三舅嘴皮子功夫見長啊。昨日你當衆承認指使屬下殘殺礦工,今日卻說自己不知情。單憑這欺君之罪,寡人便不能輕易放過你。也别說寡人不念同宗之情,既然你自己提了掌嘴,那便賞你二十下吧。來人,給寡人狠狠地打!寡人倒要看看,廢郡王挨完這二十下還能如何詭辯!”
話音剛落,兩個侍衛架起尚思喆,拖到殿外開始掌嘴。那一下下的耳光聲傳至殿内,聽得人生疼,卻又大快人心。
衆人正覺出了一口惡氣之際,尤意情忽然提出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請求。
“陛下,草民适才壞了審訊的規矩,理應受罰。”
對此,尚澤世頗感郁悶,很想說:“我這個皇帝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把話題帶過去了,你怎麼還上趕着認罰!?”
然而,尚澤世隻能在心裡過過瘾罷了。
她給郁涵送去了一個求助的眼神,郁涵立即會意,代為回應道:
“念在你為他人鳴冤心切、又是初犯的份上,陛下已免去對你的懲罰。即刻起,你小心謹慎些就好。”
誰知,尤意情又開始犯倔。
“陛下宅心仁厚,對草民網開一面,草民感激涕零。但公堂之上法不循情,草民不願享那法外殊恩,懇請陛下收回聖命。”
有些人,給他鋪好了台階。
他不下就算了,還轉頭就把台階給拆了。
無語,真的好無語。
面對這麼不給面子的尤意情,别說尚澤世一時不知如何回他,這下連郁涵都犯難了。
而栾懿看上去挺歡欣,似乎很是欣賞尤意情的做法。
“尤公子秉性剛直,本官佩……”
郁涵突如其來的咳嗽緻使栾懿的話戛然而止。
通過和郁涵的短暫唇語交流,栾懿終于反應過來一些事情,于是閉上了嘴巴。
二人這一來一回的,倒給了尚澤世思考時間。現在該是時候終結插曲,回歸主題了。
“待審訊結束,你再去領罰。當前正是你作為鳴冤人為受害者說話之時,莫要在其他事情上浪費口舌。”
時隔數日,尤意情再次從尚澤世的話裡聽出了那份不易察覺的溫柔,心裡被尚思喆刮起的毛躁頓時得以撫平。
“遵旨。”
在場人心知肚明,審訊接下來要主攻的是魏康。瞧魏康那害怕得大氣不敢出的樣子,想必心裡也有數。
把矛頭對準魏康之前,尚澤世知道,有一點必須捋清楚——尚思喆為何突然變得這麼難對付?
以尚澤世對尚思喆的了解,尚思喆昨日在壽宴上的反應屬于正常水準,剛才被審問時表現出來的從容不迫和思辨能力,就有點令人費解了。
明明昨日還是那個因女兒身陷險境而崩潰的父親,隻過去了一夜,就調整好了心态,還懂得利用現有條件迅速改變應對話術,以達到在審訊時洗白自己的目的。
若尚思喆真是這麼厲害的人,前段時間又怎會不懂得要低調行事?
尚澤世思前想後始終覺得,單憑尚思喆自己撓一夜頭是想不出那些辯駁的話來的,絕對有人給他支招,不僅如此,尚思喆肯定還得到了那人提供的其它幫助,所以今日才一副很有底氣的樣子。
從刑部大牢到宗正院,這期間跟尚思喆有交集的侍衛、官員和宮人可不少。要想查出是誰在暗中襄助尚思喆,絕非一朝一夕的功夫,而且勢必會弄得朝廷上下、宮裡宮外都不得安生,這可比抓聖安宮的眼線難多了。
不考慮徹查的話,眼下倒是有一個現成的人選可供懷疑。
此人不是闵親王,還能是誰?
奈何尚澤世最不願牽扯的也是闵親王。一旦又将闵親王列為懷疑對象,就會發現邏輯是行得通的。
前世,闵親王可能騙取了尚思喆的信任,所以尚思喆才乖乖地招供了私吞金礦的罪行,事後闵親王為滅口派人縱火,卻假稱是尚思喆燒家自焚。
今生,闵親王可能又騙取了尚思喆的信任,假意答應做尚思喆的後援,還給尚思喆支招助其洗白殺人罪,所以尚思喆面對審問時才像換了個人似的。
假若這些不是推測就是事實的話,那尚思喆一家往後就危險了。
“每次都是‘可能’,到底何時才是頭啊?”
分心想事的尚澤世在不知不覺中歎了口氣,等回過神來時,發現尤意情正用擔憂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盯人也不看在什麼地方,生怕還有誰不知道你喜歡我嗎?”
腹诽歸腹诽,當着這麼多熟人和生人的面,尚澤世并不能拿身份有些特殊的尤意情怎麼樣,總不能直接罵:“再看寡人把你眼珠子摳下來!”
類似的警告,尚澤世也不能直接說出口,不然就成了笑話。為躲開尤意情的注視,尚澤世隻好假裝毫無感覺,然後把頭偏向另一邊。
這時,殿外的侍衛們麻利地完成了二十下的掌嘴。
挨完刑罰的尚思喆,兩邊臉變得又紅又腫,被侍衛拖回殿内的過程中,嘴角的血混着口水流淌而下,滴了一路的地磚。
目睹主子被打成這樣,魏康那從一開始就在發抖的背,抖得愈發厲害了。
對尚澤世來說,魏康越害怕,就意味着越有希望從他嘴裡撬出來點什麼。
既然已在尚思喆身上“跌倒”一次,接下來尚澤世絕不會讓自己重蹈覆轍。
縱是再嘴硬的人,面對宮裡的七十二道刑罰都得發怵。況且,尚澤世也不是隻會用強。
“宣具臻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