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巍冷笑,“何以為證?”
齊軒嶽道:“人證,物證俱全”。
高倉巍想要站起身,但周身綿軟無力,齊軒嶽不客氣的道:“侯爺,别妄動,你中了散功的毒,運勁則毒發,一身武功盡毀不說,還會丢半條命”。
高倉巍聞言果然老實不動的端坐着,齊軒嶽又道:“送親儀仗隊中發現了一個藏匿的人,這人已于昨日下午由我護送入宮面見陛下,她揭露了你的罪行,并呈上你同北漠王子往來的信件,信件已請學士對照你昔日所書,确是你的筆迹無疑”。
高倉巍奇道:“何人?”
齊軒嶽道:“公主殿下”。
高倉巍目光一凜,齊軒嶽又道:“公主同羽衣營掌事戰鴿的春閨私情朝野内外人盡皆知,惹來前掌事以婚事逼迫戰鴿同她劃清界限,公主陳言,你借故為她分憂,實則同北漠王子串通,誘騙她遠嫁,又為她策劃假死逃婚,目的是為了助大王子獲得大煌支持,奪取王位,而後與傾天軍合力犯我疆土,而太子師也是發覺了公主假死逃婚的真相而後被你夥同逆賊加害慘死”。
高倉巍冷笑道:“如你所言,我如此手眼通天,又回來作甚?”
齊軒嶽的臉籠着一層陰寒之氣,一字一頓道:“你回來是意圖謀害陛下,造成朝野動蕩,再趁亂以定都侯之尊掌控皇都局勢,屆時傾天軍突破邊防,便與傾天軍裡應外合,翻覆天下”。
高倉巍的神色猛地沉下來,從來松散惬然的臉上殺氣四溢,齊軒嶽見他終于動容,露出殘酷而滿足的邪笑,“昨夜,陛下為了給你一次為自己辯駁的機會,秘密召你入宮,于長懷殿與你會晤,你見事迹敗露,便想挾持陛下逃出宮外,長懷殿内外百餘人都親眼所見你手持燭台尖刃抵着陛下的喉嚨,揚言若不安排車馬送你出宮便要陛下血濺當場,是我……”
齊軒嶽頓了頓,挺直了脊背傲然道:“是我臨危不亂,解救陛下脫離你的魔掌并将你擒獲,關押至天牢,我本想酷刑逼供,陛下念及多年深情厚誼,下旨不許刑訊”。
“百官無不痛心疾首,斥你狼子野心,其罪當誅,對你的判決不日便可下達,侯爺,你此番必死無疑”。
牢内外沉默良久,高倉巍呼出長長一口氣,道:“讓她來見我”。
齊軒嶽道:“誰?”
高倉巍忽而如一頭狂暴的野獸般急撲到鐵欄杆前,越過欄杆的手如鐵鉗般扼住齊軒嶽的喉嚨,齊軒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高倉巍暴喝道:“少裝蒜,既然我必死無疑,就讓她來見我”。
齊軒嶽掙紮了一番,竟掙脫不開,正面紅耳赤的僵持間,一個柔美的聲音響起,“倉巍,放手吧,勿要動氣,我來了”。
牢内寂靜如死,昔日伉俪情深的定都侯夫婦隔着一道森寒的鐵栅欄相顧無言,關押高倉巍的是天牢深處的死牢,大煌開國至今,從未有過入死牢之人還能得以還生的先例,顔不謝仍穿着昨日池邊的海棠色衣袍,臉頰原本的嫣紅褪得一幹二淨,蒼白如紙,高倉巍默不作聲的盯着她,心如刀絞,喉嚨幹灼,仿佛被反複吞咽的憤恨與悲戚所燎。
“我在被送入宮以前,是洛川王府的死士”,顔不謝幽幽開口,“我自小便由洛川王親自教導,他待我如親父,而他教導我也尤為不同,我無需同其他死士一般舞刀弄劍,自五歲起,我每天隻需一種訓練,便是模仿各種各樣的筆迹”。
“七歲時,王爺告訴我,成大器者未必是武功高強或是計謀深遠之輩,如我這般的柔弱女子,或許才是扭轉乾坤的鑰匙,我當時聽不懂,隻知道我的字寫得越好仿得越真,王爺就越高興”。
“他經常給我一些陳舊箋紙,上面都是一些荒誕的志怪話本,落款都是盈予,我不知道那是誰,可我知道王爺教導我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我寫出盈予筆下的一手好字來,十歲那年的某日,我偷摸找來同樣陳舊的箋紙,仿了盈予的一篇短文替換了進去,第二日王爺教導我時,竟絲毫沒有察覺,而當我得意洋洋的告知他真相時,他竟開心的抱着我轉圈”。
“那之後的第二日,天不亮,我就被王爺從睡夢中叫醒,他親自持着燭火将我送上馬車,囑咐我,我的身份是漁家女,同父親陪同體弱多病的母親前往大煌皇都輝城尋醫求藥,半途中會遇到山賊,父母雙雙慘死,我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到輝城去,在城外會有好心人搭救并收養我,帶我入宮,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王爺問我害不害怕,我說不害怕,因為那時我雖還不通人事,卻也知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按照王爺的安排出發,在南海和西疆邊境果真遇到一對漁家夫婦,娘子體弱多病,于是丈夫帶着她和與我同齡的女兒前往大煌尋醫求藥,那一家很快便在夜裡被護送我的人殺害,女孩就地掩埋,夫婦橫屍山林,我就坐在那兩具冰冷的屍體旁,滿身血污的等到過路的镖行車隊搭救”。
“我跟着镖行一路輾轉來到輝城,镖師也非良善之輩,救我不過是瞧着我有幾分樣貌,便想把我帶到皇都賣給妓院,我依王爺囑咐在城外伺機逃脫,在被镖師追趕時遇到了出宮禮佛的長樂殿掌事顔素月”
“顔掌事擊退镖師救下我,又從镖師處獲知我的身世,憐我凄苦,帶我入了宮,視我為己出,後來我便與如故還有你相識,和你們一起,在宮内過了五年悠然自得的日子”。
“那些年歲真的很快樂,快樂到忘乎所以,少女春心萌動,又對你情根深種,漸漸忘記了自己死士的身份,整日沉湎于單相思和愛而不得的苦惱中,直到十五歲那年,我又再見到王爺”。
“王爺攜家眷移居皇都,入住岚山行宮,明着是為王妃調養,更是為謀深造,将長郡主同二郡主送入宮跟随顔掌事習舞,又将小郡王送入皇子學堂伴讀,實則是在秘密謀劃着逆天陰謀,王爺我與王爺私下會面,他告知我,先帝早立遺诏,傳聞交于顔素月,宮内外一直傳聞,如故乃是先帝親女,雖然我知道并不是,但以先帝同顔掌事的交情,遺诏之事并非捕風捉影,王爺令我尋出遺诏,若新皇非他所設想之人,便要我謄抄篡改,直至那日,我才終于知道我所學為何,而盈予,便是先帝少年荒唐愛寫志怪話本時為自己取的筆名”。
“可惜我終究未能成事,因為我通過如故得知,根本就沒有遺诏,那不過是先帝編撰出來考驗兒子們的關卡,如此一來我便毫無用處了,那時兩王之争劇烈,我将此訊息傳至王爺,還未等王爺有所布局,便傳來了先帝将于六十壽誕上宣立太子的消息,王爺決心謀反,七萬炎騎蓄勢待發,先帝壽誕起了兵亂,你和如故滿臉凝重的送别我,我對你們……尤其是你,也是難以割舍,可我生是洛川王府的人,死是洛川王府的鬼,出了宮後我便一路奔往南海泾州,半道上就聽說了洛川王夫婦及子女賜死,洛川王府滿門抄斬,炎騎全軍百夫長以上将領斬首,衆軍将士流放各處邊疆的消息,當我趕到洛川王府時,已是人去樓空,隻留下偌大空蕩的宅院,我在宅院座落的長街上置了一處小屋做些針線浣洗的生意,漫無目的的守着那空蕩的宅院,整整五年,每日活得味同嚼蠟,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守望着什麼”。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五年後的深夜,我于夢中驚醒,看見空置了五年的宅院高樓亮起星點燈火,我摸入院中,于高樓上見到了本該早已死去多年的洛川長郡主”。
“後來長郡主又将我和另一位同伴送回皇都,幾番運作之下,我成為了一花樓的主人,精心培養一花樓内的各位娘子結交皇親國戚,達官貴人,掌握了許多朝野内外的密事,同時助蘇氏以茶起家,短短三年内一躍成為大煌首富,而我那位同伴,你也認識,就是蘇大夫人沈妩君,她牢牢把握着蘇氏命脈,每年蘇氏的大量财富都源源不斷的供給長郡主”。
高倉巍終于不再沉默,直截了當的問:“你是那日前來蘇氏密室中執行沈妩君死刑的刺客?”
“是”,顔不謝幽幽的歎了口氣,“但我并未料到你會出現,否則我甯可錯失手刃沈妩君的機會,也不願與你正面相會,事發突然,容不得我躲避,以當時之情形,你若要鉗制我,我當真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也是急中生智,用懷裡揣着的桃木簪牽制住你,那日我前腳回樓,你後腳就跟到了,我以為是我露了馬腳,沒想到你是來……”
“不必再說”,高倉巍冷然道,“你我情意皆是算計,枉我自負聰明,仍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若不是你,我何至于淪落到今日之境地,可你害我不要緊,莫要害了那三個無辜的孩子”。
顔不謝靜默的站着,緊咬着嘴唇,滿目皆是凄涼,眼見着這個男人背過身去,她的腦中霎時浮現出這個男人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模樣;失意時醉眼朦胧的湊近她親吻她的眼淚和她的唇,将她攬入懷裡,在那四面透風的涼亭裡,緊貼的身軀滾燙得似要将她融化;又見他無數次厚着臉皮來求親被自己拒絕後絲毫不以為意反而越挫越勇的無賴相;叛王之亂中将她一把推上出宮的馬車,反複叮囑她切要謹慎小心,滿目憐愛與不舍;多年後重逢,她斜倚高樓,目光落下的一瞬沉入他滿目深情;他從長街盡頭急奔而至,張開懷抱,一句“阿謝,嫁給我”仿佛雷聲轟鳴,惹得她險些潸然淚下。
她此生摯愛之人在分别的最後一刻,帶着滿腔怨恨冷冷的扔下一句“你走吧,我活不成了,如你所願”。
顔不謝轉身離開後,聽着她的腳步聲遠去,高倉巍才慢慢松開了捏得手指關節發白的拳頭,眼睛一閉,吐出一口鮮血,直直的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