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快馬加鞭,蘇一心同焱雀抵達皇都城外二十裡的菩提寺時,前後也耗時半月有餘,馬車在更深露重的山道上搖晃前行,焱雀掀開車簾,已可得見濃霧深處的寺廟燈火,夜風竄入,顔如故在車内低低的咳嗽了兩聲,焱雀趕忙放下簾子,貼過去低聲問候,馬車忽而急停,車内三人一陣歪倒,趕車的蘇一心在車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焱雀握劍在手,貼着車簾問:“怎麼了?”
蘇一心松開缰繩,右手迅速按上腰側的劍柄,眉頭緊皺,目視前方的濃霧中緩緩浮現一個晦暗的人影,那人影垂首塌肩,披頭散發,腳步極輕,仿佛是山中遊蕩的鬼魂一般裹着一身霧氣朝馬車行來,蘇一心抽劍出鞘一半,那人影已行直三米開外,馬燈的光暈染着霧氣投射出去,照到來人臉上,蘇一心抽劍的手猛地一抖,難以置信的瞪大雙眼,一簾之隔的焱雀未得回應,摁捺不住掀開簾子查看,視線隔着濃重的夜色和霧氣落在那晦暗人影上的一瞬,心内一陣劇顫。
蘇一心低聲道:“是侯爺”。
他盡管這樣說着,那強烈的惶恐和不安仍死死的攥緊他的心髒,沒有人見過那樣的高倉巍,在所有人心裡,定都侯高倉巍雖然形容松散,眉梢眼角卻總是意氣風發的,嘴角永遠挂着玩世不恭,滿眼的老謀深算,可眼前從濃霧中走來這人卻形容枯槁,面無血色,如同被抽離了魂魄的行死走肉一般,蘇一心躍下馬車,縱身幾步到他跟前,他停下腳步,緩慢而艱難的略微擡了擡頭,與蘇一心視線相對,僵硬的臉如被霜雪冰封,蘇一心一開口便有些哽咽,“侯爺,是我們”。
焱雀跟着從馬車上躍下,快步趕到二人跟前,高倉巍見到她那雙清亮的眼眸,被她用發燙的雙手握緊胳膊,臉上的冰殼開始崩裂,嘴角扯出一絲慘淡笑意,啞聲開口道:“你們回來了”。
焱雀和蘇一心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便聽見一陣急步聲響,一個人影如一道勁風從霧中飛掠而至,焱雀和蘇一心本能的将高倉巍護在身後,來人的一臉怒容在見到焱雀和蘇一心時頓時僵滞,衆人愣了半刻,蘇一心才回過神來,沖來人參拜道:“少鋒營蘇一心,拜見葉統領”。
來人竟是葉新塍,隻見他惡狠狠的瞪了高倉巍一眼,擺了擺手,“别拜了,我已經不是禁軍副統領了”。
蘇一心聞言眉頭皺緊,葉新塍指着高倉巍又道:“不光是我,他也已經不再是禁軍統領,我們二人眼下是朝廷欽犯,一旦抓到是可以立即處死不必上奏的”。
焱雀和蘇一心倒抽了一口冷氣,高倉巍拔腿又想走,被葉新塍閃身攔住,隻聽葉新塍沒好氣的訓道:“你幹什麼?沒聽見我說的話嗎?你給我滾回去老實待着,你想死我還不想死”。
高倉巍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再有所動作,焱雀攬着他的胳膊,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口,葉新塍吩咐道:“你們兩架着他,先回菩提寺,有什麼話到寺裡再說”。
菩提寺深處的一座禅房内點着油燈,釋然和尚在油燈前撚着佛珠閉目誦經,小和尚初九給虛弱的顔如故和謝雲焱抱來被子,一屋子人相顧無言,高倉巍眼神空洞的盯着油燈的火苗,焱雀和蘇一心一左一右的圍着他,焱雀焦心的握緊了他的手,葉新塍抱臂在窗前站着,今夜無月,窗外是一片混沌漆黑的夜空。
釋然和初九退出房外後,葉新塍緩緩開口,“一個月前,他帶着送親隊伍回到皇都……”。
定都侯率隊回城的那天,葉新塍在禁軍大營組織對戰實演,被少鋒營那幫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子弟氣的夠嗆,忙碌了一天後回到自己府上,一身疲倦再加上滿腔火氣,用罷了晚膳便早早就寝,戌時末,宮内急召将他從夢中驚醒,他慌忙入宮,在長懷殿外撥開重重防護的禁軍,見到了跪在院中,上着手铐腳鐐的定都侯。
元襄帝立于殿門前,醫師在旁焦灼不堪卻又不敢言語,葉新塍定睛看去,帝王右側頸部有劃傷,血水順流向下,染紅了衣領,此情此景不由得讓葉新塍心裡一緊。
“你要殺朕?”元襄帝凄然開口
雖身負重铐,跪立當場,高倉巍仍挺直了脊梁,目光如寒鋒,元襄帝又道:“朕深夜召你入宮,就是想給你一個辯駁的機會,縱然公主言之鑿鑿,可朕信你不是欺君叛國的亂臣賊子,你……你實是辜負了朕對你的寄予的深情厚望”。
高倉巍狂傲大笑,“成王敗寇。要殺便殺,何須多言”。
元襄帝聞言身體劇顫,險些向後栽倒,醫師趕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帝王,元襄帝痛心揮手,“帶下去,打入死牢,聽候發落”。
葉新塍望着高倉巍的背影仍在震驚,帝王吩咐卻又不敢不從,正自焦灼,有人從背後應答,“遵命”,他回頭,正對上齊軒嶽恭敬的眉眼。
“到底怎麼回事?”
葉新塍在天牢的審訊房内發問,齊軒嶽抱拳回禀,“回統領,臣今日于城外接洽送親隊伍,在整頓隊伍的時候,發現了藏匿其中的公主殿下,臣立即護送公主入宮面見陛下,公主陳言受定都侯蒙騙,與北漠王子合謀出嫁,詐死遠逃,過程中被太子師發現端倪,太子師慘遭滅口,公主無意中從北漠王子帳内發現定都侯同北漠王子乃至叛軍主帥勾結的信件,得知真相後在羽衣營戰掌事的護佑下竄逃,戰掌事為顧全公主安危,與公主背道而馳分散追蹤視線,公主秘密折返回來藏匿于羽衣營女衛中,一路跟着隊伍回到皇都,才得以将此事陳情”。
“陛下起先并不相信公主所言,即便學士鑒證信件确是定都侯筆迹,陛下仍堅持認為是有人蓄意陷害,入夜後秘密傳喚定都侯入宮詢問,不承想定都侯不辯一言,突然發難,以殿内燭台挾持陛下,威逼陛下放他出宮,臣守在殿外,趁定都侯不備,救陛下于危急,這才将犯上作亂的定都侯捉拿”。
葉新塍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吱”作響,下屬臉上得意的榮光分外紮眼,葉新塍咬牙切齒道:“為什麼?”
“高倉巍此人城府極深,恐怕早已包藏禍心,叛軍在邊境作亂,他此番冒險回來,應是想暗害陛下,引發朝野内外動蕩,他再以定都侯之尊把控朝局,所圖甚大”。
葉新塍沉着臉,一字一頓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為什麼會是你?”
齊軒嶽擡起頭,迎着葉新塍的灼灼目光,雖謙遜卻隐含鋒芒的答道:“我隻是盡臣子的本分而已”。
“一派胡言”,焱雀一掌拍在桌面,“我們在北漠幾經生死,定都侯率隊抗敵,三番兩次被重傷衆所周知,回頭卻被平白誣陷,這叫什麼道理,我要入宮,去皇帝叔叔面前同公主對質,他怎麼可能相信這麼荒謬的陷害之詞”。
“問題就在這”,葉新塍又道“滿朝文武深知陛下同侯爺的情誼,即便公主言之鑿鑿,信件鐵證如山,陛下深夜傳喚問話,也不該是齊軒嶽在場而我後到,我那夜便隐約感覺,把我叫去,隻是讓我去做個見證罷了,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因為陛下曾多次囑咐我同他要相互照應,萬般危難也要互佑性命,他被指控通敵叛國,陛下深夜傳喚也斷沒有齊軒嶽在場的道理”。
蘇一心安撫着氣憤難耐的焱雀,葉新塍繼續說道:“他入死牢後,陛下革了他的職,對我避而不見,齊軒嶽護駕有功,晉升副統領,與我平級,我幾次想去天牢探視他都被齊軒嶽攔下,話裡話外便是高倉巍必死無疑,要我明哲保身,我這一個月過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直到……”
葉新塍話到此處戛然而止,焱雀和蘇一心才真如熱鍋上的螞蟻,可他隻定定的看着高倉巍,高倉巍神情悲戚,焱雀卻感到他的手在自己掌心的包裹中攥緊,葉新塍歎了口氣,接着道:“直到定都侯夫人來找到我”。
顔不謝是秘密出現在葉新塍府上的,全府上下無一察覺,她扮作浣洗的老婦人混入府中,見到葉新塍時,臉上覆着易容的面具,二人隻隔着窗戶交談,顔不謝道:“奴家冒昧前來,請葉大人務必設法救我夫君”。
葉新塍黯然道:“他犯的是死罪,陛下如今對我避之不見,我又有什麼辦法能夠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