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衍墨在傾天軍主帳中坐着,閉眼沉思,修長的手指反複摩挲着“鶴唳”粗粝的匕鞘,孟馳和那勒察頂着風沙走入帳内時,薛衍墨眼前驟然浮現掩面的黑霧,孟馳站定後彙報:“主帥,各營上報的首役傷亡統計,共輕傷一千二百一十四,重傷六十七,死一百七十五,已妥善安頓”。
薛衍墨坐正了身體,那勒察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出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勒察悻悻開口,“北漠軍傷輕傷一百二十一,重傷六十六”。
孟馳惡狠狠的瞪了那勒察一眼,極不客氣道:“素聞北漠軍隊勇猛彪悍,與鎮北軍首次交戰,竟沒看出勇猛彪悍之處,我手下的一個前鋒小隊就在北漠軍當前被鎮北軍殲滅,倒不知北漠軍主将對此作何解釋?”
那勒察駁道:“我們自己也被重重包圍,難以抽身支援”。
孟馳惱火的上前一步,正欲理論,薛衍墨輕咳了一聲,孟馳堪堪停住腳步,刹住話頭,隻聽薛衍墨道:“北漠軍是我們尊貴的盟友,理當保留實力,在戰局關鍵時刻逆轉乾坤”。
孟馳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那勒察點了點頭,似是對此番言論甚是滿意,拱手道了句,“主帥若無事,在下告辭”。
眼見着那勒察昂首闊步的走出帳外,薛衍墨道:“首役不過小試牛刀,傷亡情況比我想象中偏好一些,孟叔,咱們還是那個弊端沒法克服”。
孟馳垂首道:“是,對方是幾十年來裝備精良,勤于操練的鎮北軍,現今世上最強大的軍隊,是大煌的堅基堡壘,我們傾天軍說到底,也是一支拼湊的雜牌軍,走的是野路子,和正規軍一對上,高下立見”。
薛衍墨道:“柳明厲的回歸在我們計劃之内,元襄帝登基後就歸隐田園的鎮北主帥依舊用兵如神,鎮北軍的防線從來都不是可以輕易跨越的,但即使再難,為了洗刷恥辱,拿回本該屬于我們的榮耀,傾天軍也要奮力一搏,傳我的令,明日卯時發起第二輪攻勢,一至十八營從正面突襲,北漠軍分左右兩翼助攻合圍”。
孟馳有些遲疑,“少主,那勒察那個小子急功近利,讓他助攻,風險極大”。
薛衍墨輕笑出聲,“孟叔,行軍打仗您是一把好手,可論到謀算,您還是略有欠缺”。
孟馳老臉一紅,“少主見笑了”。
“那森垯和我們結盟共同發兵,卻隻派自己的一個兒子和區區三萬人馬,但據我所知,他的手裡至少還捏着八萬北漠軍,他在等什麼?會不會打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主意?”
孟馳倒吸一口涼氣,“少主,你的意思,他隻是假意與我們結盟,實際上是想等我們和鎮北軍鬥得兩敗俱傷的時候,坐收漁翁之利,一舉攻破邊防,入侵大煌?”
薛衍墨把“鶴唳”不輕不重的擱在面前的案幾上,“那羌搞到王印和兵符隻是時間問題,比起與我合作,他更願意相信他的親叔叔,首役酣戰時,那勒察領軍龜縮在傾天軍背後隐而不發,他不是不願上陣,是領了他父王的命令保存實力不能冒進,那森撻預料我不會輕易派那勒察主攻,我如他所想,卻不能如他所願,孟叔,明日不必正面交鋒,在鎮北軍包圍圈合攏前即刻直線回撤,北漠軍分左右兩翼包抄,沒有傾天軍回撤得快,孟叔再救那勒察一命,他可以傷,但不能死,二役不求勝,隻要鎮北軍重創那勒察”。
孟馳一頭霧水,薛衍墨不慣把話說得清透明白,但他如今身為傾天軍的主帥,讓下屬清楚自己每一步棋的用意是必要的,于是他接着說:“孟叔,那勒察和那三萬人馬隻是那森垯埋下的引子,北漠老沙狼巴不得傾天軍和鎮北軍僵持不下,鏖戰不止,在兩敗俱傷時,他好領軍和那勒察來個裡應外合,内外夾擊,一舉攻破邊防,我甯願折損這三萬人,送鎮北軍一次漂亮的勝仗,也絕不能讓他如意”。
孟馳終于聽明白了年輕主帥話中的含義,他是要讓借鎮北軍的手重創那勒察,拔掉那森撻假意結盟,實則釘在傾天軍中的釘子,再以此為由逼迫那森撻發兵,北漠老沙狼舍得一個兒子,可舍不得傾天軍這個盟友,想到此處,孟馳忍不住龇牙大笑起來。
薛賦惜幽幽道,“我想,鎮北元帥不會吝啬于幫我這個忙的吧,畢竟比起我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雜牌軍,北漠軍才是鎮北軍真正忌憚的敵人,再說,總要有人做螳螂背後的黃雀,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呢?”
隔日黃昏,殘陽如血,柳铖率軍回營,打了大勝仗的鎮北軍都尉滿面紅光,急急沖入主帳,鎮北元帥負手而立,望着高懸的北漠疆圖,靜默得好似一尊塑像,當柳明厲回頭目光淡然的望向柳铖時,那滿腔澎湃的熱血霎時冷靜了下來。
柳铖躊躇了一下,開口道:“元帥,北漠軍被我們一舉擊潰了,傷亡慘重,率軍的毛頭小子被我從馬上打落,受了重傷,可惜最後還是傾天軍救走,不然合該命喪當場”。
柳明厲的胸腔裡溢出一聲長歎,“都尉打了勝仗,恭喜”。
柳铖的面目表情霎時誠惶誠恐,“元帥,我……”。
柳明厲招了招手,“坐下說”。
“今日一役,北漠軍擺明了是對方遞到我們嘴邊的一塊肥肉,都尉吃了痛快,可後患無窮”。
“傾天軍主帥很清楚,他們拼拼湊湊組成的十萬人馬沒有與鎮北軍相抗衡的實力,對上我們必死無疑,按道理,北漠軍才應該是與我們一較高下的主力,可如今北漠軍不過區區三萬規模,說明傾天軍與北漠軍的結盟并不牢固,那森撻那頭老沙狼打的算盤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傾天軍主帥在這種時候把北漠軍送到我們嘴邊讓我們吃掉,是險招,但也有他高明的謀算在裡面,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如今北漠軍被我們打得七零八落,傾天軍連敗兩役,那森撻不管如何也無法袖手旁觀”。
“都尉,那森撻麾下的北漠軍大部隊若出動了,我們接下來的戰役不會再像前兩場那樣順利”。
柳铖面色慘白,幾番猶豫後開口問道:“元帥想明了個中關節,為何……”
柳明厲打斷道:“為何不在你今日發兵前說明?”
柳铖低下頭,“是”。
“都尉,你是上陣殺敵的猛将,這些七拐八繞的謀算,不是你該去計較的,于情于理,你今日打得痛快,赢得漂亮,這就夠了,那森撻要來便來,二十年前我未曾怕過,二十年後我又怎會畏縮”。
入夜,北漠王廷燈火通明,空蕩的廷堂上隻有兩個身影,一個挺直了腰杆端坐在王座上,另一個坐在王座右手下側的座席,半個時辰前,戰報上禀,“北漠軍三萬折半餘,那勒察重傷”。
那羌盯着下座的北漠親王,他依舊抱着那副滲白的骸骨,枯朽的手拖起骷髅的手,在腕骨與掌骨之間來回撫摸,神色陰晴不定,那羌道:“王叔,我們還要坐視不理嗎?”
那森撻眼皮擡了擡,沉聲道:“王子有何見解?”
那羌道:“大煌已知我們與傾天軍結盟,傾天軍連連敗退,若真被鎮北軍剿滅,大煌轉頭就要來與我方清算,我如今尚未取得王印和兵符,其他部族的北漠軍便不由我調動,僅憑王叔麾下八萬精兵,若吃不下鎮北軍,我們的處境岌岌可危”。
那森撻咧開嘴笑了笑,笑容帶着譏諷和嘲弄,沒有接過那羌的話茬,反而道:“我聽說,王子近來夜夜有美人相伴呐”。
那羌臉色煞白,張嘴欲言又止,那森撻又道:“色令智昏,王子還是謹慎些,傾天軍主帥非善類,他手底下的女人難道會是忠貞不二好貨色嗎?”
“不過王子有句話說的對,吃不下鎮北軍,我們的處境就岌岌可危,我年長,總想着為自己留條後路,心裡頗多計較,如今傾天軍主帥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我派去的隊伍和我的兒子送到鎮北軍刀下任其屠戮,我着實也不能再袖手旁觀,這樣吧,半月内,王子若拿到王印和兵符,順利登位,我願意率軍出征,去和那多年未見的死對頭碰上一碰,不斬得鎮北元帥的首級,我誓不還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