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那八萬精兵,王子就别惦記了,我戰場殒命也算死得其所,可我總得給子孫後代留些倚仗,王子說對嗎?”
那森撻說完,也不管那羌作何反應,抱着骷髅起身便離去,留那羌孤身一人于空蕩的王廷靜坐良久,才提着一盞風燈走回自己的寝宮,婉莜已在寝宮内久侯,見他一臉陰沉的返回,也沒有着出聲詢問,牽引着他坐下,替他脫去外袍。
那羌撫摸着婉莜的手,将她攬入懷中,道:“阿婉,傾天軍又敗了一陣,你的少主洞察王叔心思,冒險把那勒察率領的三萬人馬送到鎮北軍嘴邊,如今已折損了一半,那勒察也受了重傷”。
婉莜從他懷裡擡起頭,伸手去撫摸他緊蹙的眉頭,輕聲道:“起先就知道那三萬人不過是去墊底的,親王如今可願把麾下八萬精兵派去支援?”
那羌搖了搖頭,婉莜吃驚道:“親王竟如此沉得住氣?那勒察是他的親兒子,再說,大煌如今已知北漠與傾天軍結盟,若再不同氣連枝,北漠豈不等着被鎮北軍鐵蹄踏平”。
那羌撫摸着她嬌嫩的容顔,與她于燭火中兩兩相望,而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正色道:“你去給少主傳信,半月内,我必登上王位,拿到兵符,屆時親王将領軍出征,與他共抗鎮北軍”。
婉莜心裡一驚,忙道:“親王這是要架空你,你若登上王位,剛到手的兵符就要交于他率軍出征,若得勝歸來他便不會将你這個新王放在眼裡,即便他戰死沙場,他麾下八萬精兵仍捏在他的兒子那爾霍手裡,實際折損的都是你的人馬,若局面演變至此,以我對少主的了解,他定會轉同那爾霍合作”。
“阿婉,你說的都對,這局棋的對弈雙方從始至終都是你的少主和我的王叔,我手中沒有棋子,何來架空之說,如今步步維艱,無論是對你的少主還是我的王叔,我都是與虎謀皮,所以你一定要幫我,幫我穩住你的少主,讓他相信我,來日他為大煌君主,那爾霍一定不會甘願對他俯首稱臣,隻有我,手裡沒捏着棋子的人沒有反抗的能力,于他而言最為穩妥”。
“我會的”,婉莜貼着那羌的胸膛,嬌柔的手撫摸着他的眉眼,輕輕閉上了眼睛。
北漠塗阚部駐地近郊的某處沙丘下,那都渾身是傷,喘着粗氣站起身來,持劍的手在隐隐發抖,身後的黃沙地上橫七豎八的躺着數十具屍體,月光映照下的那方沙地上猩紅遍布,他認得那些來追殺他的人都是那爾霍手下的好手,那羌早料到他會投奔塗阚部,預先知會駐守在塗阚部近鄰的?谷部的那爾霍設了埋伏,這行人尋迹追蹤他至此,于今夜對他發動攻擊,被他和那個一路寡言少語的同伴合力殲滅,此時他已力竭不耐,那個同伴卻在厮殺停止後不知所蹤。
那都深深的歎了口氣,從腰畔摸出水囊狠狠地灌了幾大口,渾身大大小小數十處内外傷疼痛難忍,此地離塗阚部駐地仍有數十公裡,如未能得到好的救治,外傷發炎潰爛,内腑出血都有可能緻他性命不保,最深的那處傷橫貫背部,此刻鮮血順着衣擺淌下,一滴滴沒入黃沙,他勉力以劍杵地向前邁了兩步,旋即天旋地轉的栽倒在地,意識模糊之際,有一人一騎自沙丘上踏沙急急而下,行至他身旁後縱身下馬,将他扶了起來,那都失焦的瞳孔中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來人輕聲喚他,他卻知覺全無的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那都緩緩睜開眼睛,滿目朗月星辰,身旁熊熊篝火映照着一個魁梧的身影,那都平躺在地,身下墊着一件外袍,身上大小的傷已得到了簡單的包紮處理,那都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咬牙想要支起身,他略一動彈便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急忙來到他身旁,扶着他緩緩坐起。
那都啞聲道:“我最不願見到的人就是你”。
那人低着頭不搭話,那都又道:“你已知那羌的爪牙遍布北漠要捉我,又為何還來尋我?”
“我不能讓你被那羌的手下砍斷雙手雙腿帶回去”,那人淚眼盈盈的哽咽道:“我們是自小相伴到大的兄弟啊”。
“班達,班納都死了”,那人跌坐在那都身旁的地上,哭嚷道:“我父親投靠那羌和那森垯親王,成了他們的鷹犬,聽那羌的命令秘密将大王軟禁在深宮,屠殺了長公主和班圖薩将軍滿府上下,以班圖薩将軍為首的與長公主有幹系的大臣或被囚或被殺,那幾日北漠王城血流成河,屍橫遍地,夜夜陰風嗚咽,那羌又設下陷阱等你和班達歸來,我心知你們若回來必死無疑,可我父親生怕我暗中與你傳信,日夜派人看守着我,我束手無策,那日在王宮裡我看見你手下養馬的土栗,想着他不過一介雜役不甚引人注意,便暗中許了他重金要他在城門蹲守,若一見你和班達,務必要按我們兒時玩耍約定的暗号警示你們離開,可你們歸來那日,我始終沒有等到土栗回話,反而被帶到城樓上,隻見到土栗跌得筋骨寸斷的屍體,還有班達和班納……我父親跪求那羌原諒我,那羌免了我死罪,但要我将功補過,領隊來塗阚部埋伏你,昨夜我本已假意将他們引往别處,卻還是被他們發覺了我的意圖,他們将我捆綁留了一人看守,便去殺你,我僥幸逃脫,見到你時,真怕自己來晚了……”。
見那人淚流滿面,不停用沾滿黃沙的手背抹淚,抹得滿臉花裡胡哨,那都緩緩呼出一口氣,道:“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愛哭呢,魯粟喇”。
天邊泛白,星月漸隐,魯粟喇将北漠王城如今的形勢都向那都分明道來,聽到那森撻對北漠王用刑,已掰斷了左手五根手指,那都的手指甲深深的摳進掌心,深感悲痛。前路茫茫,那都與魯粟喇兩兩相望,心底無限悲涼,正在此時,卻有人踏沙而來,兩人舉目望去,柳星輝一身灰白素衣,背負着那柄通體銀白的長劍走近,那都沒好氣的問:“你去哪兒了?”
柳星輝面無表情的盯着魯粟喇,也不回話,原本背在背後的右手繞到身前,将兩隻沙狐扔到地上,那都氣結,“你殺了人然後去捕獵了也不說一聲,若不是我兄弟及時趕到,我此刻已重傷不治,氣絕身亡了”。
柳星輝冷冷道:“你死不了”,随即另一隻手從背後繞出,将一大包捆紮好的藥扔在那都面前,那都一愣,魯粟喇倒是眼疾手快的拾起那藥包,仔細打開翻查起來,倒是外敷内服一應俱全,便欣喜道:“妥了,都是治傷的藥,我原本還在煩惱你身上的傷要怎麼辦”。
那都悻悻的問:“你這藥哪兒來的?”
柳星輝答:“塗阚部駐地”。
那都皺眉,“你可知如今那羌在整個北漠緝拿我,首要的便是安排人在塗阚部駐地蹲守隻待我入甕,你怎可冒險深入塗阚部”。
柳星輝奇怪的看着他,“你都說是緝拿你,并非緝拿我,我深入塗阚部駐地有何不可?”
那都氣急,便要站起來同他理論,被魯粟喇一把摁住,魯粟喇寬慰道:“好了,這位兄弟也是好意,冒險為你取藥,你莫要不識好歹責怪于人,現下服藥調養才是正事”。
那都本不如魯粟喇強壯,此刻又身負重傷,便是被他一把摁住動彈不得,魯粟喇順勢撥開他的上衣,展露出背後自肩胛骨向下延伸至後腰的傷口,那傷口之前被魯粟喇上過止血的藥物,此刻傷口邊沿血迹雖已凝固,卻仍是觸目驚心。
柳星輝一眨不眨的望着魯粟喇給那都上藥包紮,竟似已望得出神,待魯粟喇忙碌完畢,他才兀自剝了沙狐的皮毛,架在篝火上翻烤起來。
魯粟喇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望着柳星輝道:“還沒有請教這位兄台的尊姓大名,又怎會同我那都兄弟一路”。
柳星輝道:“我不過一介大煌遊俠,遊曆到此,恰巧撞見他被人追殺,順手搭救,他便雇我護他前往塗阚部,拿人錢财與人消災,區區姓名不說也罷”。
魯粟喇見他不願透露也不再追問,那都橫躺在一旁,面上略有變色,卻極快的隐去了,三人吃過炙烤的沙狐,稍作休整,那都便道:“我們還是要盡快趕去塗阚部,必須要見到我外爺”
魯粟喇大驚道:“塗阚部駐地說不定仍有那羌的眼線嚴防死守,你即便僥幸得以靠近,也不過是羊入虎口,何必以身犯險”。
那都靠魯粟喇的扶持勉力支撐着站起來,對魯粟喇道:“現下沒有追兵,你能否幫我一忙,去塗阚部族長大帳替我向外爺遞個消息,就說入夜恩天河窄灣處靜候,等入夜了,你再陪着我外爺來與我會面”。
魯粟喇不放心道:“那你……”
那都道:“我沒事,這位遊俠兄弟的武藝高強得很,即便有追兵,也奈何不了我們”。
魯粟喇點頭,心知事态緊急,便跨馬兀自離開,那都站在漫漫黃沙上望着他一人一騎遠去,柳星輝挖坑掩埋了篝火,擡頭看見那都臉上複雜變幻的神色,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