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那時明明笑了。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她原本側臉偎在他胸口,聞言仰面望着他,兩雙眸子離得那樣近,幾乎眼睫交觸,幾乎彼此交融,各自将對方看進眼底。
她便是那樣深深望着他,說道:“我要答案。我要明明白白,我要斬釘截鐵,我要不動不搖,我要能下一刻帶進墳墓裡去安枕的東西。”
她的話如深海波濤拍打撼動着海岸,他将懷抱收得更緊,答道:“好。我告訴你。我起初是如你所說,是貪戀你……我是男人……可後來漸漸地……你那天問我,我才明白,我想要你從心底裡愛我。而我……我也從心底裡愛你,不隻愛你的身子。”
“隻這麼愛我。”她重音落在“我”字上。
“隻愛你。”他莞爾而笑:“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宮裡沒有人不知道。哪怕瞎子,聾子,隻要是對外界尚存一絲知覺的人,都知道。
她收緊摟着他脖頸的手臂,耳朵緊貼在他胸口,聽着他的心跳,從他心跳聲裡仿佛聽出了他堅定的愛意。
兩人安靜相擁良久,她輕聲問:“我問了你,你不用問我麼?”
他沒有答,呼吸均勻而緩慢。
原來是已經就這樣抱着她睡熟了。
月華姿勢不舒服,且擔心他身體,不敢成眠,隻阖眸假寐,到後半夜感覺他睡夢中抱她抱得更緊,整個人皮膚發熱,身子縮着,似乎是怕冷,抽手握他手臂又摸他額頭,皆是一片滾燙。
月華忙要起身,他或許是發燒燒得有些糊塗,又凍得厲害,雙臂不松開她。
月華隻得揚聲喊人,命外面的人通傳太醫。然而無人應答,隻說太後已經安寝,不宜打擾。
月華苦苦哀求,恩威并施,可這次就連以死相要挾都沒有用——或許之前那次侍衛們去請示太後時,太後已指示他們不必忌憚她的性命——沒有辦法,隻得硬去掰他的手,但他不放。
“别走,别離開我。”他說:“我隻有你,琉璃。”他眼睛都沒有睜開,大概是胡話。
“我不走,我隻是去開窗戶。”她哄他道。
“不要。”
月華急道:“聽話!”語氣有些嚴厲。
他挨了罵,乖乖松了手,喃喃道:“祖母,孫兒知錯了,不要打,不要打……”
月華為他放下帷帳遮風,然後一扇扇開窗,将先前為他擦拭傷口的濕帕子晾在窗沿,任寒風吹透,再為他敷額頭,又以銀盆承接狂風吹進殿内的雪,亦作浸濕手帕用。一塊帕子很快便被他捂熱了,再換一塊。所幸今夜上蒼見憐,大雪不停,月華忙碌奔波雖然勞苦,總不至于絕望。
皇帝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清醒時讓她休息,糊塗時不放她離去,阖着眼,有時喚月華,喚琉璃,有時又喚祖母,喚父皇,還喚過一兩聲“娘”——明明他生母被賜死時,他才不過三歲,大概無甚記憶。
皇帝體魄素來強健,有月華在旁悉心照料,近黎明時總算退了燒。
他清早醒來,見月華睡在他身前,便伸手攬她。月華驚醒,見是他,擡手試他額頭,沒有再發熱,總算松了口氣。
“幸而昨夜來了,否則一念之差回了月影殿,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呢。”她蹙眉歎道。
“是啊,若沒有你,我怎麼辦呢,月華。”他微笑着攬她入懷,輕輕拍着她道:“你昨夜定沒歇好,睡一會兒罷。”
“天已亮了,我睡不着。”月華道。太後那裡有沒有收到她放出的消息,她不知道。太後收到消息之後會不會相信,她不知道。太後到底會如何決斷,她不知道。他和她的未來會是如何,她不知道。
昨天不去想這些,是因為他病着,她無暇去想,現在,由不得她不想了。
“睡罷,”他擡手輕拂她眼皮:“我們一塊兒睡一會兒。”這樣安靜相擁的時刻,于他們而言,确實難得。經了這一夜,他甚至有些覺得,這樣簡單擁抱什麼都不做,也有什麼都不做的一種甜蜜。這種甜蜜直往他心底裡滲,令他安心。
兩人彼此從對方身上汲取着暖意,她突發奇想,說道:“若是百年之後,一抔黃土埋了時,這麼抱着下了葬,是不是就要抱千年萬年,永不分離了?”皇宮裡向來重忌諱,尤其忌諱談論生死,但她不管。生死危機,已近在眼前。
他并不計較,笑道:“是。你怕麼?”怕不怕千年萬年,光陰永恒?
“現在我都不怕你,到那時候,就更沒什麼好怕了。”她笑道,但又很認真:“不過你可要很疼愛我,不能招我讨厭,不能故意氣我。”
他笑着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好。”
“要千年萬年。”
“好。”
這時聽見外間一陣細微的嘈雜,想必是太後那邊又有動作,月華連忙起身。
原來是太後命人送膳食入殿,又命人接馮貴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