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魏未來的皇後,将會姓馮。
“所有人”中,自然也包括當今的皇上。
皇後姓馮,沒有什麼特别。馮家一次送進宮四個女兒,家裡還有三個待年,他随意挑一個就好,總能挑出一個。
隻是拓跋宏今日才笃定,他的皇後,一定要是馮家次女月華。
他聽見了門外的争執。
月華來,然後離開,然後又回來。
他聽見月華以命相脅,他聽見月華拿數字吓唬人。
然後殿門打開。
北風呼嘯,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湧進殿内,随月華一同進來。
門外的燈光落進黑暗的寝殿,月華站在那一小泊黯淡燈光裡,頭發上是雪,短襖上是雪,眼睛裡是淚,亮汪汪的。
“月華為我,一夜白頭了。”他趴在榻上,側頭沖她笑,來不及笑多時,便頭一栽,又昏了過去。
醒是疼醒的。
殿裡沒有水,月華開了一扇窗,接了風吹進來的雪,在銀盆裡化成約莫有淺淺一層水,沾濕絲絹,為他一點點剝去背上被血粘住的衣料,撕扯間,火辣辣的疼。
他聽見月華在很小聲很小聲地啜泣。
他疼得呲牙咧嘴,強忍着不叫,微笑道:“可憐我的月華,摸得着,吃不着。”
“都什麼時候了……誰稀罕吃你。”她揚手就要打他,到最後沒有舍得,手又輕輕地放下,隻用指弓刮了一下他的臉頰,啜泣道:“讨厭你。”
“不要哭了,月華,對不起。”他說。
“是我昨日任性拖着你陪我,才惹怒太後的,是不是。”她問。
“不是,”他說:“近來我和皇祖母在前朝多有些政見不合,昨日的事都不過是借口罷了。”
“若沒有我,你也不會那麼容易被太後尋到借口。”
“既然是‘借口’,就算雞蛋裡挑骨頭,就算無中生有憑空捏造,也都是能尋出來的。你切莫自責。”
“太後會不會殺你。”她問。
他笑:“你不知道皇祖母會不會殺我,你就敢拼了命地進來?”
月華道:“我是你的貴人,你若有事,我也沒有活路。”
他說:“你與前朝無關,她沒有必要非殺你不可。你到時可以出家,至少可以保命。”
月華聽她這樣說,更覺兇多吉少,才剛有些止住的眼淚又大顆滾落:“你讓我眼見你死,我自己活下去麼?又有什麼意思。”
“不,你要活着。”他說:“活着,一切就有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像我父皇一樣,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果皇祖母真的要殺我,琉璃,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是為了什麼。活下去。”
“在她殺你之前,你也會努力活下去的,對嗎?”
“當然。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和你。”他說到這裡,打了個冷戰。
月華連忙又将幾盞燈挪得離他近了些。
寒冬臘月,太後隻許皇帝穿着受杖刑時的一件單衣,地下沒有燒地龍,殿内也沒有爐火,就剩下幾盞被遺忘的燈。先前隻有皇帝一人時,因他行動不便,沒有點燈,現在月華來,怕他光着後背着涼,便将幾盞燈都搬到他禦榻周圍點着。
剛剛擦洗過的後背,有些傷口尚未結痂,因此不能給他蓋衣服。
雪夜,殿内陰冷,為了防他受寒,月華隻得扶着他慢慢由俯卧改作側卧,背對着燈盞,而抱她在前懷,以她體溫取暖。
靜靜抱了她一會兒,他笑道:“你入宮幾個月,好像從來都不曾這樣抱你許久。”這樣緊緊抱着,多半是歡好之事,總是抱一會兒就要換個花樣。
“皇上寵我,不過是貪戀我的身子,我知道。”她說。
大概是因為此刻前途生死未明,她有些不管不顧,隻當今日是末日,隻想盡興,隻想要一切清楚明白,不留遺憾,話便說得直白。
“你明明……”皇帝道:“你明明那天問我了,我也答你了。”他不說是哪天。
“皇上沒有答我,隻是親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