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隔着風雪相視,一時無話,唐頌錯開了視線,調眼視向角落裡說:“蕭泓然,我很擔心你。”
蕭羽笑着聳聳肩,“瞧,我這不是毫發無損麼,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那會那兒腦子一熱就上了。”
“下一次不要這樣了。”
“好。”
唐頌又擡眼,對他笑笑說:“我要去找許一丁。”
蕭羽同她一起,兩人往肅州城深處走,經過一個院落時,他們同時撤步,往裡面看去,一人正坐在一群突厥兵士的屍首旁發愣。
“許一丁!”
院裡的人猛地擡頭,看到他們忙起身迎了上來,唐頌質問道:“你在這兒做什麼?”
許一丁愣了愣說:“清理地界兒呢,這兒的多,我等幫手呢。”
蕭羽笑着訓斥她:“我們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正打算從死人堆裡刨你呢,你活着,應該告訴我們一聲。”
許一丁臉有些紅,撓着後腦勺發笑:“卑職不過一員末将,哪裡重要呢,二位将軍放心,下次我一定及時彙報。”
“沒下回了,”唐頌命他立正,問道:“怎麼辨别鼓聲的,說來聽聽。”
見她面冷,許一丁吓得不敢嬉皮笑臉了,忙道:“回唐将軍,聞鼓即戰,聞钲即退……”
聽他聲調抑揚頓挫的說完一通後,唐頌又問:“方才大軍是擊鼓還是擊钲?”
“回唐将軍,擊钲。”
“這不是聽明白了麼?既然是擊钲,因何不退?”
“我……”許一丁嗫嚅。
“因何不退?”唐頌逼問。
許一丁沒有辯解,行軍禮說:“唐将軍,對不起,是卑職的錯。”
“既然有錯,就按照軍規受罰,去城門邊上罰站,一天一個時辰。”唐頌命令。
許一丁面上流露出錯愕的神情,“可是……”
“可是什麼?”唐頌蹙眉,“你有疑麼?”
許一丁眼睛瞬間就紅了,看向蕭羽,後者一臉愛莫能助的神色,笑道:“去吧,聽軍令,這是為了你小子好,長點兒記性。”
許一丁低垂眼睛,默了半晌方才挪步離開。唐頌視着他的背影喟歎一聲,蕭羽一言不發,他懂她的心境,那是一個她不忍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做出的懲罰。
*** ***
他不喜歡南窗邊的光影,那樣混沌、消沉,使他輕易就想起湘潭陰冷潮濕的雨天,那時他擡眼,窗邊會有人向他視來,眼底掖着笑,還映着一些雨色。
“好些了麼?”姐姐走到塌邊坐下來,伸手撫摸他的額頭,“不發熱了呢,再吃幾頓藥就好了。”
他怕苦,姐姐就把藥吹涼,一口一口的喂給他喝,等他喝完又哄他睡覺,他看向角落裡受了潮而斑駁脫落的牆皮,栽進睡夢中。
日子是過得清苦,可是姐姐把他撫養得很好,她有那樣多的手藝,她上門給閨阃内的姑娘們做梳頭小娘,給朱門绮戶裡的夫人們做丫鬟,她憑借自己的一雙巧手給她們繡花做衣裳,所賺取的酬勞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直到那年,湘潭遭了旱災,朝中欽點了兩位覆囚使巡察江南兩道的災情和獄政,其中一位是門下省的官員賈殊,他是朝中一品高官尚書左仆射賈旭恒家的公子,舉薦他的正是燕王秦澤。
如此,湘潭一方接待賈殊的态度自是認真異常,某日,他同湘潭官員們前往當地官府的監獄巡察,那身官服被勾爛了,恰好韋慕慕曾為湘潭縣令的夫人做過事,縣令夫人就把她找來,請她為賈殊縫補官服。
歸還官服那日,賈殊正在縣令府中做客,于是這件事情便由他本人親自出面交接,一面之緣,他得以同這位江南姑娘相遇相識,之後,便是數面數十面,在湘潭的政務結束後,他執意要帶走她。
韋慕慕有一個條件,她要帶弟弟一起走,賈殊答應了她的請求。來到長安,嫁入高門後,韋慕慕日漸接觸到了鼎族人家:燕王府,自那之後他便開始入朝幫燕王做事。
那個雨天,在那場審判中,因為所謂的局勢,他做出了選擇,一個令他追悔莫及的選擇。
他恨透了自己,他終于回憶起來自己是如何落馬的,一個突厥兵士向他射來一箭,他望着箭镞飛來的方向,竟然沒有躲避的念頭,他被它帶下了馬,混戰中的人馬從他的身上踐踏而過,而他就那樣堪堪忍受着,想要死去,他該爛成一坨泥。
再次向南窗邊看去時,牆上映着一人的身影,他調轉視線看向她的側臉,她正在清洗他的傷口,為他更換藥物。
“走開。”他艱難啟唇,說道。
她笑着視他了一眼,又專注于手頭的事,她不是故意的,隻因傷勢嚴重,他痛得皺眉。
“走開!”
她沒有理會他的呵斥,而是笑問:“韋司長慣用哪隻手?”
“梁落聲,我說了,走開!”
落生自顧自的說:“我聽他們說韋司長慣用左手,那就好,你傷的是右肩,将來不影響提刀拉弓的。”
“聽不懂人話,是麼?”他谛視她問。
她的目光從他的傷口處調轉,投入他的眼中,“還好那時我也随軍出行了,才能及時為韋司長處理傷勢,不然是要截肢的,你應當謝謝我。”
他未能久視她,他能從她清澈無波的眼底看清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樣子。
“你應當讓我去死。”
他去看窗外那些翩舞的飛蛾了,她在他的餘光裡垂下了眼睫,“可是傷亡的人數已經夠多了。”她輕聲說。
“多我一個不算多。”
“我學過算學,不用你來告訴我是多還是少。”
他斂回視線看向她,恰逢她擡眼,“你要說什麼?”她倔強的同他對視,眼瞳裡的血絲通紅。
“謝謝。”
她耐心的等候良久,終于等到了他的回答。她提着藥箱起身告别,忽而又是一笑。
“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