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後。
鄭彥再次彎腰,氣喘籲籲的咳嗽起來,朱北川經過,順便扶了他一把,調侃說:“總督不減當年風範。”
鄭彥抓了把雪拭去橫刀上的血水,冷嗤道:“閉嘴,别陰陽怪氣的啊。”
十九具死屍被它們的馬帶離河岸遠處,接着被大雪掩埋,二十個人中隻餘一個活口,關炎培等武州道副将把他綁縛起來扔在馬背上。他們一行人在一天之内完成了此次出山的計劃,現在可以撤離此地了。
秦衍喝來懸光,拍了拍它的背,給它重新穿戴上馬鞍,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給自己的馬匹穿戴上了重甲。
沿着河岸原路返回時,起了大風,所有人下馬,牽着馬扛着雪風向前跋涉,秦衍和譚翔走在最前端,其他人員也三兩結伴,适當分開距離行進。
五裡開外就是他們出山時那條山路的出口,就在即将到達安全領域之時,秦衍、譚翔兩人同時止住了步伐。
他們的正前方有隊突厥人馬,目測百人左右,正在河岸邊鑿冰飲馬,濃霧遮擋了視野,他們走到近處才發現,距那隊人馬僅有百米之距,當下,他們尚未被他們發現。
“壞了。”譚翔低聲說。
秦衍當即下令:“撤。”
兩人迅速轉身,疾步向北邁步,去告知餘下的人員,他們最先遇到鄭彥、鄧愈,然後是朱北川,最後是秦衍的五位副将。
十人聚攏在一起,秦衍撥去眼前的雪霧,呼出一口寒氣道:“應該是突厥其他堡寨内巡夜的兵員,跟咱們剛好打了個照頭,對方人多,咱們繞個遠路,繞開他們先向東再向南撤離。”
議定策略,十人紛紛翻身上馬,驅馬前,秦衍環視衆人,叮囑道:“别走散,十個人,一個都不能落下,都要活着回去。”
衆人向他颔首承諾,秦衍等候他們一個一個從他身邊經過,這才喝令懸光邁開蹄子。
然而當狩獵者的視野足夠開闊時,嗅覺極度靈敏,他們還是暴露了,境遇翻轉,十個人成了對方上百人追逐包圍的目标。
“卸甲!”秦衍命道。
十人抽出橫刀斬斷連結身下馬匹重甲的皮革,馬卸下身上的負累,步子一瞬間變得輕盈,飛速向東奔馳。
“殿下!”
見秦衍和他的副将們忽然勒馬停了下來,鄭彥情急之下喊道。
秦衍道:“總督,你們先走,我們殿後!”
鄭彥咬牙攥緊了辔策,調轉馬頭走了回頭路,罵道:“殿下,要走一起走!他爺爺的!本将我就沒被人這麼追過!”
說話間,突厥的幾員先鋒已經到了近處,血水同時噴濺出來,朱北川從一具肉身中拔出橫刀,嗤笑道:“我這把刀好幾年不見血了,今兒非喝個飽不成!”
鄧愈握着一把血刃,瞧着他們兩個,朗聲大笑起來,鄭彥斬一人下馬後,回頭來找他算賬,“鄧安良,你還笑得出來?可别折在這兒了!”
鄧愈嗤笑一聲,回敬道:爬山都得讓人搭把手,鄭總督先瞧好您自個兒吧!”
等他話落,朱北川也大笑起來,鄭彥擋開喉間的一把彎刀,質問:“南河,你又笑什麼!”
朱北川的笑聲回蕩在天地間:“爽哉!快哉!”
邊殺邊撤,終于甩脫了突厥兵馬。十人再次聚在一起,譚翔取出司南辨别方向,他們一齊看着那枚勺柄幾經抖動後指明了一個方向。
他們擡眸遠望,陰山已經消失了視野之内,那面唯有白茫茫一片的大雪濃霧,他們轉動腳跟,四面看到的是同一幅景象,他們被驅逐得過遠,完全被這一場大雪包圍了。
處于虛無之中,他們隻能依靠司南的指向跋涉,三天後,随身攜帶的幹糧已經用盡,五日後,十人滴水未進,行進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
秦衍下令,命衆人于原地暫做休憩,他們圍坐在雪地中,緊密依靠,相互取暖,鄧愈道:“今兒是第五日了,咱們還沒有回去,白道堡寨一定已經派出人馬出山來搜尋了。”
秦衍颔首,“諸位,要有耐心,咱們勢必要回去。”
鄭彥擡起一手,拇指朝向身後的那個突厥俘虜戳了戳道:“咱們餓着肚子不要緊,得讓他吃口東西,要不咱們這趟就白出來了。”
糧草不支,應對的策略是節食,節食到了極限,必須選擇下策。衆人互視一眼默不作聲,朱北川把他的馬叫到身側,一下一下撫着它的鼻梁,拂去落雪說道:“我舍不得。”
沒有将士舍得殺死自己的戰馬,并将它們食用。
秦衍起身,向那名俘虜走去,衆人都偏頭看着,秦衍把那俘虜拖拽下馬,塞緊封堵他口舌的手巾,用橫刀挑下并拆開他身上的甲胄,撕去内裡的一層皮革,抛到了人堆裡。
衆人反應過來趕忙起身,有人生火化雪,有人分割皮革,片刻後,鍋裡的水燒沸了,為了避免濃煙暴露蹤迹,關炎培抽出幾根柴火,減小了火勢,小火就那麼慢慢炖着,譚翔往裡撒了把鹽,還是馬鹽。
十人圍在鍋前,眼睜睜看着幾段皮革變軟,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但他們的眼神像是在觊觎一塊肥肉。
餐食出鍋了,每人拿着一根皮革大口嚼起來,初入口的鹹味淡去,那便是味同嚼蠟,鄭彥捂着一側臉說:“上了年紀,牙口也不行了,嚼得我腮幫子疼。”
鄧愈嗨了聲說:“可不是麼。”
朱北川冷哼道:“從前啃皮子的時候可不少,就是從沒這麼憋屈過,讓人追在屁股後頭攆,連追二十裡地也有了!”
老将的閱曆和經驗豐富,談起過往總有說不完的話,關炎培好奇的說:“都督,給我們講講你們那時候行軍打仗的故事呗。”
被這麼一問,鄭彥,鄧愈和朱北川三位老将瞬間來了興緻,一邊嚼着難嚼的皮子,一邊講述,從天南聊到海北,哪年哪月如何如何,為這一頓飯食添加了不少佐料,吃進嘴裡仿佛沒有那麼苦澀無味了。
最後,鄭彥拍了拍大腿,垂眼歎道:“隻要将來國疆完整,今日哪怕折在這兒也值了。”等他活落,身側兩位老将也垂下了眼,默默點頭附和,他們的發須在這幾日内已被風雪染得近乎全白。
年齡的将領們同樣沉默着,靜聽着老将們的心聲,靜聽着呼嘯而過的喧嚣風聲。
五日後。
又困又餓又冷的一幫人相互枕在一起在雪地中睡覺,他們在夜裡隐約看到了陰山的輪廓,看起來是那麼遙遠,他們需要保存體力,等到白日降臨後再行路。
身邊的将領們都睡着了,秦衍解開身上的大氅蓋在了他們身上,那是他身為靖王時,宮中内府賜房定時發放給親王的袍服中的一類,取狼皮而制,它能為他們隔絕一時的風雪,也許次日會變成他們腹中的食物。
身下隐約有震顫的感覺,秦衍俯身地聽以後叫醒了衆人,他牽辔上馬,鄭彥在他身後道:“殿下,我不想奔逃了,來者是敵,那就戰吧。”
朱北川應聲道:“我附議!”
秦衍回身,看向身後那三員老将,看向他的五名副将,關炎培正了兜鍪說:“卑職等不想因凍餓而死。”
他向他們颔首,從刀鞘裡拔出了橫刀,在上面塗了一層點火用的油脂,下一刻,火焰燃燒起來,于白刃之上跳躍吐舌。
“那便如此。”他說,他向前走。
“秦戎钺,武州一役,隻身撲向狼群的那一刻,你究竟在想什麼?”
曾經,她問他。
他沒有答案,他隻是在身處絕境時,重複做着同樣一種選擇。
他們追随他的背影前行,他橫刀上的火焰照亮了前方的路。
雙方人馬逐漸趨近,對方的将領勒馬停頓片刻,翻身下馬後在沒膝的大雪中向他們走來。
鄭彥定睛一看,大喜道:“自己人!自己人!”
鄧愈也激動的說:“是白道堡寨上的兵馬,咱們能回去了!”
秦衍擡手,将橫刀夾在肘間,擦滅了火焰,刀刃上附着一層油潤的光澤,看起來更加鋒利了,像是又被鍛造了一回,生出了全新的胎骨。
他從反射的刀光中看到了一場大雪,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