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年,十月十六,卯時。
一行人抵達雲中都督府,城門開啟後,雲中都督鄧愈出城迎接,雙方相互見禮後來到兵驿上絮話。
鄧愈視了眼桌案上的沙盤,又視向秦衍和鄭彥,笑道:“殿下跟總督發送的軍報雲中一方已悉知,卑職一定竭力配合。”
鄭彥緊繃的臉色瞬間松弛下來,走上前拍他的肩,大笑着說:“那麼此事必成!鄧安良,跟着我們幾個‘造反’吧!将來有你的一口肥肉吃!”
老将了解老将的脾氣,鄧愈不介意他話語粗狂,隻是加以潤飾,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為國請命罷了,就算沒肉吃我也提得動刀。”
鄭彥擡手指了指他說:“咱們鄧都督講話,一向滴水不漏,體面的很!”
一陣說笑寒暄後言歸正傳,鄧愈一手撐在桌邊,一手指向沙盤中陰山河套一帶的地形道:“陰山至漠北的河谷孔道有很多,目下看來若要北度,确實走大青山的白道最為合适,突厥在這個方向所對應的位置設立的堡寨比較稀疏,乏人守禦。”
鄭彥點頭:“是這意思,所以我們不是找你來了麼。”
鄧愈微皺眉頭,一直凝視着白道山谷的位置,秦衍在此時開口道:“鄧總督經理雲中多年,對附近的地理形勢較為熟悉,關于北度陰山的路徑選擇,想必還有高明之見。”
鄧愈回過神,拱手向他行了一禮道:“回殿下,高明之見不敢當,不過卑職确實另有想法。”
“請說。”秦衍道。
鄧愈環視面前的一衆将領,再次伸手指向白道山谷,在山谷北面的出口處點了點道:“咱們大秦一方在此處設立的有堡寨,白道是北度陰山的三大路徑之一,從此道而出,可能會被突厥一方窺探到動态,雖然咱們出行的人不多,但就怕他們嗅覺靈敏。”
他說着,指向白道東側的一條山路,“此路崎岖,山體北麓陡峭,不過南麓平緩,對于咱們來說是上山難,下山反而容易,下山後沿着騰河向北,就是突厥的一處堡寨,這個寨子裡的兵員最少,一百人左右,他們瞭望的範圍有限,可乘隙圖之,我認為走這條路徑更為保險。”
秦衍颔首:“那就走這條道。”
鄧愈微訝,看了眼鄭彥,面向秦衍說:“殿下,您……”
秦衍視着沙盤沒有擡眼,打斷他的話問:“都督有幾分自信?”
“回殿下,八九分。”
“那就夠了,我相信你。”
鄧愈再次拱手行禮,秦衍擡手指向白道所在的北麓山口道:“三日,出行三日後無論是否有收獲,都要按原路撤離,所以,白道堡寨要有所籌策。”
衆将相視一眼,鄧愈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殿下放心,卑職等下就去布置,這條山路距白道大概一個時辰的腳程,三日後如果咱們未能成功返回,他們會及時派出人馬搜尋接應。”
一番籌備後,衆人決定即時動身出發,一個兩個陸續往門外走,鄭彥對着沙盤笑歎了一聲,朱北川剛好經過他,調侃他問:“總督,您笑什麼?終于能提刀駕馬了,看把您高興的。”
鄭彥又歎了聲道:“我是忽然想起,當年李靖大将軍就是在白道這處将颉利可汗殺退至陰山以北的。”
鄧愈在門檻邊上回頭,看向門内笑問:“怎麼?鄭總督以李将之功思及自身了?”
鄭彥擺擺手,嗨了聲笑道:“哪裡敢當。”
“不久之後,諸位可重樹李靖之功。”
一人在門外說道,諸将聞聲向他看去。
秦衍立在大雪中向他們颔首,随即轉身向城門外走去,他身側那把橫刀已被風雪塗得全白。
十日後。
“南河,來……來搭把手!”
還有一步之遙登上山頂,鄭彥卻怎麼都邁不動那一步了,朝着頭頂吆喝,朱北川沒有回應,回應他的人是譚翔。
譚翔來到山頂邊緣,俯肩、伸手,“總督,來。”鄭彥攀上他的手臂,借助他的力量登上了最高峰。
鄭彥立穩腳跟,雙手撐在膝頭,彎着腰幹咳了幾聲後才擡起頭,譚翔上前攙扶,他推開了他的手,然後跟附近的朱北川和鄧愈兩人相視,他們三個老将均是佝偻着背,氣喘籲籲的樣子。
鄭彥又劇烈咳嗽了一陣,咳出了兩聲嘲諷的笑:“如何?二位不服老不行了吧?”
秦衍默默清點面前的人數。
朔方節度使、靈武将軍鄭彥,豐州都督朱北川,副将譚翔,雲中都督鄧愈,還有他的五位副将,分别是關炎培,武州道行軍主帥宋白群,武州道虞侯軍将軍陳宵意,武州道左右軍将軍林策,武州道前後軍将軍鄭吟秋。
他們同時向他望過來,向他颔首、招手,他也向他們颔首,正待調轉目光時,他無意中瞥了眼他們的身後,凝眸望向了那裡。
雪霧飄渺,雲氣蒸騰,它們不分彼此,缭繞着彌漫着,橫溢世間,晨光末端的棱角堅硬明銳,刺穿捉摸不到的一切,徑直照射下來,大雪像是從那一道一道利刃上剝落下來的金屬鱗屑,落在山體上,為連綿的峰尖鑲面,大片大片的金箔一般。
他們随着他的視線,向遠處望去,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沉默下來。
“日照金山,黃龍現世,祥瑞之兆,本朝要換個頭臉喽!”過了良久,鄭彥放聲說道,言訖,他牽馬往山下走,“諸位,我腿腳慢,先走一步!”
身邊的将領陸續牽馬下山,餘下他一人獨立峰頂,秦衍終于調眼望向陰山北麓,望向漠北。
山河為骨,大地為肌,大雪像是長久生長在它們表面的羽,葳蕤堆疊,潔白綿長。遠處散落分布的堡寨微渺的像一粒塵埃。
身在武州時,他曾無數次北望突厥的領地,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他眼前是極緻的風光。
“秦戎钺,北度陰山,你會看到你想要擁有的一切。”
她這樣告訴他。
他看到了。
他牽馬,下山,披挂寒冷,趨赴眼前那汪雪海中。
傍晚,位于騰河上遊一處堡寨的寨門開啟,二十名突厥兵員組成的一隊人馬來到河岸邊打水,他們将水桶裡裝滿水,然後再将水桶懸挂在馬背上的扁擔兩側。
正當此時,他們聽到了一聲馬的嘶鳴聲,循聲望去,看到河對岸立着一匹黑馬,它通身烏黑的皮毛油光水滑,沒有被夜色侵吞形迹。
它同他們隔着河岸對峙片刻,調轉馬頭,斜身離開了此地,小跑着向濃霧深入馳去。
如此吊詭的情境他們還是頭回遇到,那匹黑馬不知從何處來,但它的去處似乎是可以探究的,夜敞開無形無狀的缺口,迷霧另一端的世界引人入勝,未知遠遠要比枯燥無望的駐邊生涯充滿誘惑,他們終于看到了陰山以外的存在,它是個活物。
在頭領的指引下,他們卸下水桶,跨鞍牽辔,列隊向那個活物追去。
它的背上空無一物,無鞍,無辔,像是一匹自由的野馬。于是他們的追逐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揮舞着手裡的彎刀,放聲喝叫起來。
黑馬放棄小跑,撒開四蹄奔馳,被他們環合包圍後,停下步子,打了聲響鼻,靜立原地,等待他們慢慢向它靠近。
“好漂亮的馬!”
“好馬!”
“看樣子是匹長行馬!”
他們驚呼,贊歎,要将它收服于自己圈中。
寂靜長夜裡,不識遠近,忽然響起一聲高昂嘹亮的口哨聲。它瞬間攥握住了他們的魂魄,比寒風更加催人肝膽,因為它的存在意味着附近有人。
人,是世間最可怕的活物。
他們盲目的四下張望,而四下裡都有人,就像方才他們合圍那匹黑馬一樣,他們将他們合圍。
他們靠近,他們立馬,他們拔出了橫刀。
他們的眼眸從黑夜濃霧中展現,他們看待他們如同垂死掙紮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