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朱北川飲着酒答:“比賀蘭山的還大呢。”
秦衍從遠處回眸,無意間與譚翔的目光相遇,兩人對視,一瞬的停頓後,譚翔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秦衍颔首,再度遠望陰山,淡聲說:“他們不從陰山南度,大秦的兵馬便可北度之。”
鄭、朱兩人聽聞此話,頓時酒意盡失,清醒過來,鄭彥顧不上說話,快步返回營帳中,出來時手中的酒盅換成了一幅輿圖。
他抻開來,伸手指向陰山以北的一處位置,“烏骨山以東,大月河以西,突厥東部境内,大可汗塔利的牙帳就設在此處。”
這幅輿圖的尺幅雖小,山川河流的位置卻描畫得十分詳盡,秦衍颔首:“據我掌握的軍情,這些年塔利牙帳的位置幾乎沒有變動過。”
鄭彥道是:“就在陰山正北的方向,所以豐州的軍務它才稠啊。”
秦衍視着輿圖再次沉默,朱北川急得臉紅,憤聲道:“殿下,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打就打麼!他梅向榮七老八十了還能打,我朱北川比他年輕,也能打!北境同涼州遙相呼應,開辟兩個戰場,打它個應接不暇!”
秦衍伸手,沿着大秦北境畫出一道長線,自東向西,“帶上伐州和武州,将來某一日,各道各州合兵于突厥牙帳處,屆時,陰山以北即是大秦疆土,大秦的緣邊塞障即可築于更加靠北的位置。”
狷狂不羁的措辭,秦衍輔之的語氣卻如此平淡,卻像那濃烈的酒水,将人刺激得血脈偾張。
他的視線還在輿圖上遊移,身旁兩位老将視着他的側臉,既震驚又亢奮,鄭彥擡手握緊腰間的刀柄道:“有何不可。”
秦衍擡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輿圖,搖了搖頭道:“這隻是我的想法,是否可行,需要多方合縱。”
朱北川道:“咱們都是大秦的将,那還能連不成一條心麼?”
秦衍再次搖頭,“且慢,容我回涼州再做商議。”
這是一步縱橫千裡的軍略,秦衍不是第一個想到此處的人,但他是第一個提出來的人。朱北川鄭重的道:“殿下,不瞞您說,我這回親自來靈州送馬,就為跟您見一面,咱們心裡都是有想法的。”
秦衍聞言,合上了手中的輿圖,“朔方以及北境各軍陣的兵權由朝中所掌,方才的話也許我不該提起。”
今晚話語稀疏的譚翔在此時說道:“兵權由兵部所掌,兵部尚書請辭,兵部左侍郎離朝,兵部右侍郎奔逃,準确來說,天下兵權無人所掌。”
這番話把鄭彥和朱北川說楞了,兩人愣了半天相視一看,哈哈大笑起來,同時擡手拍他的肩膀。
“譚雁舉所言極是!”
秦衍垂眼,也挑唇嗤笑了聲。見那兩人又視向他,秦衍颔首:“諸事待定,請諸位等我回涼州之後再做回複。近日,請兩位将軍再次探明突厥一方的情況,随後與涼州一方勘合。”
見秦衍的态度嚴謹無缺,鄭彥跟朱北川對視後颔首:“我們等殿下的消息。”
邊境的将從不縱情喝酒,微醺盡情即可,至亥正,鄭彥做主,結束了這場酒局。他陪同秦衍,兩人向兵驿上走。
“其實,卑職還有話要跟殿下私下裡說。”鄭彥在無人的地方駐足。
秦衍跟着駐足,颔首道:“總督但說無妨。”
鄭彥擡眼視着夜裡的一處,回憶道:“順永三年,九月初一,那晚,差不多就是這個時辰,我曾陪先帝喝過一次酒,就我們兩人,胡落那一戰的前夜。”
那場酒局中隻有兩人,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
秦重淵親手為他滿上一杯酒,說道:“這兩三年,老往北邊兒跑,各道各州縣的政務都無暇顧及,多有疏忽,朕難道不想回去,實在是回也回不得,一回去滿朝文武都勸朕老老實實呆在長安,可是朕要不親征,朕又不放心,突厥一直都有憑陵大秦的野心,朕要把塔利趕回陰山那面去,天子正年輕,他不守國門誰來守?”
這番話有傾訴之意,鄭彥忙接過酒盅,“陛下,這一仗咱們六州一定能打赢!您立馬就能凱旋回都城了!”
“但願吧,”秦重淵歎口氣道:“朕是覺得,一個人實在是分身乏術,隻願将來這皇室中能有出類的血胤。如有英儒,朕就将皇位傳給他,如有将才,朕就将邊境交付給他,恰好兩者都有,如他們聯袂并手,即使是守成,也有望再創百年之業。”
順永帝謀求的不是一時之戰局,而是千秋百代。
鄭彥敬酒道:“陛下英明神武,這英儒與将才,必然有之。”
秦重淵舉杯回應他:“樹功立業,以靖天下。這是朕當下所想,也是朕對這位将帥之才的期許,他一定類我。”說着忽然擡眼:“鄭彥,方才這些話都是朕的醉話。”
他誠惶誠恐的垂首:“此乃事關王業的天機,唯陛下與卑職二人可聞,再不外洩。”
話至此,鄭彥嗟歎道:“卑職以為,今日道出這番聖言倒也無妨了。”
身邊的人不出一言。
鄭彥問道:“殿下,您是哪一年受封的王爵?”
他沒有得到回應,于是鄭彥行禮,無聲告退離開。
秦衍一人站在了夜裡。
那一年,他年滿十二,尚未被冊封王爵,他的手足均已被順永帝授予了封号,他沒有。
獨孤上野安慰他,“聖上政務繁巨,興許是忘了。”
他不出一言,父皇再忙,他會冊封獨孤上野為洛城世子,也會冊封比秦衍年幼的秦哲為恭王,為什麼他會被忽略,他會被遺忘,他不明白。
後來,那一日,順永帝到校場裡考校諸位皇子的騎射,他從馬背上下來後,順永帝龍顔大悅,走到他身旁對周圍的衆人說:“此子類我。”
次日,他受封王爵,為靖王。
過了一段時日,父皇又在校場裡誇贊他了:“戎钺類朕。”
之後,他便去往了武州。
樹功立業,以靖天下。
這是靖王銜名的由來。
秦戎钺,不再似一個遊魂。
秦衍良久的伫立在原地,他終于擡眸,再次望向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