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初年,九月初一。
秦衍抵達靈州時正值清晨,朔方節度使、靈武将軍鄭彥出城接應,秦衍下馬後牽着辔策西望賀蘭山脈,“今年山上的雪下得這樣早。”
九月的賀蘭山已經披上了一層薄薄的冰冷的白紗,煙霧凝結在它的上空,隔絕了晨光下瀉。
鄭彥道是:“是要比往年早上一個月。”
兩人一同向城内走,秦衍道:“總督,關于調馬一事,若有難處,但說無妨,畢竟朔方六州是北境重鎮,同樣缺不了馬。”
鄭彥忙擺手,“既是殿下張口,天大的難處卑職也得解決,還差兩千匹,從豐州征用,他們那兒的良馬多,殿下也知豐州的軍務稠得很,朱北川又吆喝着非要親自來送馬,前前後後這才耽着了,不過他人已經抽身在路上了,煩請殿下再等幾日。”
秦衍聽後放下心,“無礙,我等。”
鄭彥一邊帶路,一邊說:“卑職先帶殿下去安頓。”
秦衍道:“我已經不再享用靖王的銜名了,總督換個稱呼。”
鄭彥嗨了聲,四下一看笑道:“在咱們這地界兒,誰也聽不着,您不做靖王,那就不做了,我照舊稱呼麼,咱們武将大老粗,就别跟卑職計較言辭了。”
兩人說笑着來到兵驿,在秦衍的住所門前,鄭彥駐足,行禮說:“殿下先做休憩,卑職就不打擾了,等朱北川到來後,我請殿下吃酒,叙叙舊。”
秦衍颔首,等鄭彥離去,他開始思索對方的話,在此之前,他同鄭彥亦或是朱北川等朔方軍鎮的将領幾乎沒什麼來往,叙舊二字不知從何談起。
三日後,秦衍等到了朱北川還有他從豐州帶來的兩千匹馬,它們一匹接着一匹入欄了,這一幕秦衍再熟悉不過,他喜歡與這些生靈們相處。
它們蹄子叩擊地面的聲響,它們鼻腔裡時而噴出的聲息,像是他經過這一整個世間時,它的耳語。此時,他會駐足,凝神靜聽。
朱北川帶着屬下來見禮,寒暄過後,鄭彥笑道:“走!請諸位吃酒!”
鄭彥跟朱北川聊着一些軍務走在前頭,豐州将領中的一人走近秦衍,與他同行,“殿下。”
秦衍颔首:“别來無恙。”
譚翔輕聲喟歎:“别來無恙。”
從前在長安,因為馬政方面的事宜,秦衍時不時會跟兵部之間産生接洽,所以他與時任兵部右侍郎的譚翔時有來往,雖然并不相熟,但在經曆一番劫數之後,西行之人與北上之人再度重逢,也算是一件難得之事了,當下,在靈州,他們之間可以稱得上是熟人。
“殿下,”譚翔問道:“我聽說,蕭泓然也在涼州?”
提起蕭羽,秦衍興緻不高,卻也如實相告:“是,說不定日後你們有機會相見。”
譚翔苦笑,“但願。”
秦衍瞥他一眼:“可以幫你帶聲問候。”
譚翔目視遠方,道謝後笑道:“也沒什麼,但願他能好好活着。”
秦衍嗤笑:“那還是你親口對他說。”
譚翔又歎了口氣,笑着搖了搖頭,遠隔于戰亂的人與人,談何相見。
四人入帳中落座後,朱北川執壺倒酒,他先給秦衍倒了一杯,然後是鄭彥,朔方節度使轄管夏、鹽、綏、銀、豐、勝六州軍鎮,鄭彥是他上頭的總管将領,接着他又給副将譚翔倒上酒,最後才輪到自己。
營帳的簾子高挑,不避外間的風霧,這處棱角柔和的邊框裡裱着賀蘭山脈,它脊梁上飄的雪落在鄭彥、朱北川兩位老将的鬓邊成了斑駁白發,酒局的開場有些沉默,唯有角落裡的炭火偶爾爆響,雖是個寂寥的夜,但這夜裡有火樹,有銀花。
朱北川坐定後舉杯,“我先敬諸位一杯。”
三人同他一起舉杯,鄭彥抿了一口酒,忽而眼紅道:“南河,咱們都老了呀。”
南河是朱北川的字,他嗤了聲笑道:“總督,往常您的文辭沒這麼文雅。”
鄭彥也嗤,“川子,咱們都老了,别說,眼下我最羨慕的人就是梅向榮那老骨頭,什麼年月了,他憑什麼還能到前頭帶兵打仗去?”
這是句善意的調侃,每個邊境老将心裡都懷着戎馬一生的夢,朱北川笑道:“總督您也帶着兵呢,六個州的,比梅督的人馬多得多,他才帶多少?我聽說才二百來個。”
“那不一樣。”鄭彥望着帳外,沉歎了一口氣,“咱們朔方無事最好,無事最好。”
天下将領人人都想逞英雄,但他們最終的心願是前線無戰事。
酒水喚醒了兩位老将塵封的記憶,他們的話頭追溯到了許久之前,甚至是大秦建朝之初。
鄭彥歎道:“河套這地界,從未長久的安甯過,也就先帝在位的這四十幾個年頭裡還算消停。雍熙年間,大秦正北方的前線還是靈、鹽、夏、銀這四州,往南就是會、原、慶、鄜、坊、丹、延這七州組成的防線,再往南,就到長安了。先帝繼位後,先是修葺了夏州的行宮,順永三年,在胡洛鹽池大敗突厥後,咱們大秦的兵馬才越過了陰山,将突厥遠逐于陰山以北,而後先帝把行宮建在了宥州,大秦正北的防線至此前移,這才有了以賀蘭定遠軍、陰山、豐州天德軍、勝州榆林軍連成的第一道防線,那塔利跨不過河套朔方這處,所以隻能用間,想方設法從河西、隴右撕開了口子。”
待他話落,朱北川道:“至雍熙末年,陰山以北、胡洛以南的疆土已遺落于突厥二十年有餘,先帝幸夏州行宮之後,咱們随之征戰三年,才把整個河套收了回來。至此,大秦先祖皇帝開國之初劃定的疆域,得以恢複完整。”
雍熙年間,大秦當朝的皇帝是順永帝的父親,也就是秦衍的祖父。關于雍熙至順永年間,帝駕行宮之北遷、河套失地之收複以及北境防線之擴張的這段曆史,秦衍隻是有所聽聞,而面前這兩位老将卻是親身參與書寫那段曆史的勇者,他們跟随順永帝鞍前馬後的征戰,當下乘着酒意,他們不禁開始追憶過往,那是獨屬于他們的一段戎馬生涯。
“那段年月距我實在太遠,難以親眼見證。”秦衍舉杯,“今日有幸聽聞二位将軍談起,二老之言是彌足珍貴的史料,受教。”
鄭彥同他碰杯,“順永三年,那時距殿下出生的時候還早呢。”
秦衍與他同時飲下一口酒,笑着稱是,鄭彥又給他添酒,在舉杯時熱淚盈眶,他微微咳了聲,壓下喉間的哽咽:“殿下,帶着咱們朔方諸州的馬回涼州,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秦衍颔首,“晚輩一定。”
這時,朱北川側過身向正北的方向望去,他繼而起身,行至門邊遠眺,帶着餘下三人的視線擡手指向一道山脈道:“那就是陰山。”
他們端着酒盞,随他一起來到賬邊,再來到賬外,一起望着陰山那道在夜色中若隐若現的烏黑脊梁,朱北川意興大發,高聲吟誦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我朱北川在豐州駐守一日,突厥的兵馬就别想跨過大秦的山頭!”
鄭彥朗聲大笑道:“王昌齡啊王昌齡,自古谪官出神品,你真作了首好詩!”
秦衍在此時異常沉默,隻聽他們說笑,半晌後方開口,問道:“都督,豐州下雪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