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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雪落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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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二年,九月二十。

唐頌擡眸,看向角落裡,那裡蜷縮着一名突厥的戰俘,她看着他的嘴唇上下開合,将一番供述吐露出,蕭岚繪再将他的語言譯作大秦官話,鐘黎負責抄錄下來。她的左右手邊坐着梁熙君和韋笙,他們負責審問檢問。

兵役上關押囚犯的房室昏暗逼仄,幾人沉悶的聲調來回交錯着對答,唐頌耳際忽然響起一陣嗡鳴,她開始聽不到任何,那名戰俘張開空洞的口舌,隻有張口閉口的動作,沒有聲音。

她搖了搖頭,那些嗡鳴聲還在,并沒有緩解,甚至愈演愈烈。她放棄,居于原位上無動于衷。

直到身旁四人向她視來,她起身,颔首确認,隻聞聽到自己的聲音:

“斬。”

當她行至門邊時,那名戰俘又開口說話了,她聽不懂,卻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回身看向他,他眼神絕望的視着她,她錯開視線看向一旁,蕭岚繪對她說:“是在問當下幾時。”接着,蕭岚繪用突厥語回答了那名戰俘的提問。

“當下幾時?”她同樣問道。

“什麼?”蕭岚繪微怔。

“當下幾時?”她再問。

蕭岚繪沉默了下說:“卯初。”

寅初至卯初,一個時辰,她第一次覺得一個時辰是如此漫長。

她行至門外,呼出堵在胸口處的一口濁氣,又微微頓足。當下卯初,這是她無數個行軍時日裡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時辰,對于另外一人來說,是他再無生天之時。

梁熙君、韋笙和鐘黎依次向她告退,回軍伍中去了。蕭岚繪經過她時,出聲詢問:“唐頌,沒事吧?”

她似乎看出了她的異樣,唐頌笑了笑搖頭,“沒事。”

隻餘她一人時,她卸下腰間的橫刀,靠在石牆上仰視蒼穹,那裡浮現出一抹綿長的魚肚白,于是一股濃烈的腥膻氣息直沖鼻腔,她感到胸悶,甚至有一絲惡心,又開始耳鳴了,唐頌回過身,額頭抵在牆上,牆體的冷意浸胸,稍微将她心底的不适壓下去了一些,她阖眼,極其克制的喘息,但那些嗡鳴聲卻未能被驅逐。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将手搭在了她一側肩上,她受驚,猛地回身,同時,對方伸出一臂将她攏入懷中,輕聲說:“頌頌,是我。”

是他。

他回來了。

唐頌有一瞬鼻酸的沖動,她強自按捺,低眉颔首,躲進他的懷中再度阖眼,他的心跳聲漸漸取代了那些聒聒嗡鳴,她的耳邊終于安靜下來了。她深深喘息,安撫自己放松。

事實上,那些雜音在近期已經數次侵襲她了,每當這時,她隻能勉力對抗,等待它們将她折磨夠了以後歸于平息,下一次再毫無征兆的降臨。

“頌頌,怎麼了?”在她仰頭時,他擡手扶起她的腮颌。

“沒什麼。”唐頌搖頭。

“頌頌,告訴我。”他蹙眉追問:“不舒服麼?”

“真的沒什麼,就是熬了一宿,有些累而已。”她提唇,笑上一笑。

“頌頌确信麼?”

“确信。”

他面色遲疑,眼含混沌的晨曦凝視着她,唐頌笑道:“秦戎钺,江南兩道的糧草已經抵達涼州入倉了,短時間内我們不會再餓肚子了。”

秦衍颔首,“我聽說了。”

她又笑着追問:“靈州有什麼新鮮見聞?秦戎钺,講給我聽。”

秦衍一臂再一次攏出一道弧線,将她攬入懷中,他垂下眼眸,輕聲說:“待會兒告訴頌頌。”

“秦……”

“頌頌,就這樣,就這樣呆會兒,求你。”

他輕吻她的額頭,擁緊她,重複說道:“我想這樣呆一會兒,頌頌陪我。”

他鼻息埋得更深,埋進她的耳邊,她的頸窩裡,深嗅她的氣息,甕聲甕氣的吐字:“頌頌,我好想你。。”

唐頌輕聲嗤笑,踮腳吻一下他的唇頰,“秦戎钺,你嘴好甜啊。”

秦衍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回應,他的目光去尋找她的眼眸,而她已經背過身去了,牽着他的手向前邁步,“走吧,秦将軍回來,兵驿上要進行堪會了。”

“還有半個時辰,頌頌,不必着急。”

她沒有回頭,隻是笑着催促,“先去占個位置麼。”

*** ***

秦衍抿了口熱茶,咽下一路風塵,擡眸與座中衆人對視,開口道:“早前突厥窺邊伺隙,欲圖度過陰山入侵大秦中壤,因此連年滋擾豐州駐防,鬧得河套一帶總是不太平,目前突厥一方應當是放棄了南度陰山的戰略,我以為當下,也許是大秦兵馬北度,靠近甚至是驅逐突厥牙帳的一個絕佳時機,屆時,即可開辟西、北兩個戰場,甚至是聯兵東北各州,呈左犄右角之勢,左右牽制突厥的兵力,使之不便從任何一處大肆鸠集人馬。”

衆人聞聽這番見解,各自思索。梅向榮問道:“朔方各州是什麼意思?鄭彥那兵油子怎麼說?”

秦衍道:“他們正有此意,願意配合聽從涼州一方調遣。”

梅向榮冷嗤一聲笑道:“我就知道他也坐不住,果然!鄭彥跟他那幫副将還是有膽氣的!”

秦咨閱開口問道:“倘若北度陰山的謀劃可行,四哥,你認為哪位将領可以勝任?需要多少兵馬?”

唐頌在此時擡眸望向了秦衍,他同她對視一瞬,随即錯開了視線,看向咨閱道:“兩萬兵馬。”

咨閱又問:“四哥你,能否勝任率兵北上一事?”

秦衍在衆人的注視下垂眸,擡杯又抿了口茶道:“再論。”

好像初次在秦衍面上看到猶豫不決的神色,咨閱有些詫異,回眼看到衆人幾乎跟她一樣面露不解,她沒有再追問,略做思忖後轉了話題,又看向唐頌道:“聽說花鳥司又審出了新的情報?”

最近這半個月,突厥時而發動兵馬與涼州發生摩擦,大秦一方沒有兵員傷亡,反而俘虜了幾個突厥的兵員,以唐頌為首的花鳥司成員對他們進行了審訊。

唐頌颔首,繼而起身,她視向桌案上的沙盤,将衆人的思緒引入其中。

“之前,根據吐蕃戰俘的供述,平康初年,十一月二十五,吐蕃一方憑借大秦輿圖侵入國境的路徑是:從祁連山西部缺口處,破三水軍鎮防守,繼而入寇甘州。”

“今日,根據突厥戰俘的供述,平康初年,十一月二十五,突厥一方憑借大秦輿圖侵入國境的路徑是:從居延海處南下,破合黎山峽甯寇軍防守,繼而入寇甘州。”

“原本突厥與吐蕃動兵前約定相互結援,寇甘州後一同東進,突厥一方沒有料到,吐蕃王室出兵入寇甘州的同時,另派羅追率兵入寇涼州,将突厥兵馬攔截在了甘州以西,/獨吞涼州以東各州,至此兩國的結盟出現裂隙。結合兩國戰俘的口供,大緻可以還原出他們入侵大秦的軍略和路徑如此。”

衆人聽她一番解釋後,眼前呈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面。然而唐頌的話并沒有說完,她的目光從沙盤中抽離出,視向蕭岚繪,又視向衆人。

“根據花鳥司同蕭向導近日的偵察,我們确信:目前,居延海道正是突厥一方運糧至其在河西戰場各州的糧道。”

梅向榮一聽,炸了廟:“距離咱們這樣近!”

唐頌颔首,再次看向沙盤,“陰山、賀蘭山所圍合的河套地帶,由大秦豐州之天德軍,靈州之靈州軍嚴守。突厥一方在這兩支山脈處絕對找不到任何運糧的路徑,突厥大可汗塔利之牙帳至河西戰場之間最近的路徑,就是居延海道,它也是曆史上突厥進犯大秦最常選擇的賊路。”

話至此,在場衆人均聽出了她的意圖,唐頌再次颔首,“不錯,隻要截斷居延海道突厥運糧的路徑,甘州即可克複。”她說着,視向秦衍,“如果在同時,大秦的兵馬能夠成功北度陰山,我想突厥一方必定會陣腳大亂,北境各軍鎮縱橫聯兵的大略終将實現,也許,那時,被動的一方不再是我們,而是突厥。”

梅向榮噌地一下起身,擡手在豐州與涼州兩地來回比劃着,贊道:“一軍北度,一軍西近,如此,就能打破當下僵持的局面,徹底盤活戰局,妙哉!”他看向咨閱點頭,“殿下,這是可行的呀!”

堂中的氣氛高漲起來,衆人起身圍繞着沙盤,議論聲此起彼伏,唐頌目光越過桌邊衆人的身影,一直望着秦衍,她提唇,笑了,秦衍無聲無言,他望着她,回想起那年那夜他與她在長安的淩波橋上重逢,他們之間有着山鳴谷應般的默契,那時她着一身軟甲,便無傷無痕。今日此時,她周身鍍上了一層銀甲,它的下面遮掩了無數傷痛,可她的眉眼明媚如初,野心依舊。

這一次,她要斷了突厥兵馬的口糧,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此時,一人忽然發聲,問道:“殿下,方才您說,賀蘭跟陰山兩座山上已經下雪了?”

衆人噤聲看向羅應知,而他看着秦衍,秦衍道是,羅應知又問:“豐州和靈州下雪了麼?”

秦衍道沒有,羅應知環視衆人,“漠北今歲可能會遭遇雪災,來年春季可能會遭遇旱災。”

“大監,”咨閱問:“可是天像有所預示?”

“非也,”羅應知答道:“初雪秋至,易有雪災,災至年前,必有春旱,這是時節之常理。近兩年,大秦靠北的州縣常有旱災,不知諸位是否留意到?”

“這我清楚,”梅向榮道:“去年、前年,河北道幽州、薊州、易州、瀛洲都有些幹旱,不止河北,關中道、河中道不也是麼?因為旱情,當今聖上可是在平康初年的中秋大宴上朝我狠狠發難過一次,說我的考課配不上“上上”的等級,哼!”

聽他這麼一提,衆人回想起來,彼時平康帝拿河東節度使倪震抗災除旱的“中上”功績跟梅向榮的“上上”功績做對比,欲圖借此抹消梅向榮的考課級别,從而控制他的兵權,當時确實提到了當年的旱情。(此處情節call back一下77章對話信息)

梅向榮緊跟着補充說:“其實去年三道也有春旱,隻是不如秋旱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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