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閱離開河岸邊向城外走,她鼻腔裡湧出一股酸意,難以遏制。于是她駐足,仰面,深深呼出一口氣,逼退溢出眼眶的淚水。
她望着月,月望着她,她們之間維持着安靜不言的默契,好像隻有它能聽到她心底掙紮般的獨唱。
他人可以通過一紙诏令向天下人傾訴悔意,而她隻能獨自在此地仿徨,等待未知來決定她的命運,她不甘,她想向前走的更遠一些。
她絕不肯在這個瞬間低下頭頸。
冷靜下來後,她邁步前行,忽見一人入了城門,正向她走來,咨閱有些怔楞,“姑母!”
她疾步快走,迎了上去。
秦思賦一路笑着走近她,張開手臂将還未站穩的她擁入懷中,“昌睦,好久不見,想我了麼?”
咨閱突然間哽咽,咬緊唇齒,未能講出一句話。人人都道她像獨孤昱,可她從未見過獨孤昱,她連一幅畫像都沒有。她隻能就近尋找一個類似于母親的人,然後加以親近,那個人大概就是秦思賦吧,可她也早早離開了長安,姑侄之間雖有親情血緣,但她并不能完全親近她。
這一刻秦思賦的擁抱好像讓她體味到了母親的胸懷是怎樣的。
她輕輕拍她的脊背,安撫她的顫抖,問道:“這一路,昌睦走的很不容易吧?”
她強忍啜泣,乖乖的點頭,秦思賦将她從自己懷中扶起來,擦去她的眼淚,笑道:“昌睦,你很勇敢。别哭,将來被史官記作“帝泣不止”豈不是有些滑稽麼?”
咨閱破涕而笑,吸吸鼻子說:“姑母取笑我了,我從未預見過那一天。”
海市蜃樓般的畫面,時時令人望而卻步。
秦思賦端詳她的面容,一手端起她的下颌,“那一天遲早會到來,将來史冊上會書寫秦咨閱的名姓,載入秦咨閱的功勳。”
咨閱微怔,秦思賦輕撫她的腮頰,她凝視她,如今她的眼底不僅浮現出了野心,還有一種令人感到陌生的情志。
“這樣就好了。”秦思賦欣慰笑道:“昌睦,再坦然坦蕩一些吧。”
咨閱怔眼颔首,好像隻有姑母會這般直白的告訴她:她的所做所為并不肮髒,她的野心并不可恥。
“姑母怎麼來了?大王也來了麼?”咨閱看向她身後的城門處。
“我還是放心不下你們這幫孩子,想來看望看望你們。”秦思賦側身,跟她一起看着城門外,“大王人沒來,心意送到了,一百萬石糧草助邊,算是将功補過,足夠你們撐到江南兩道的糧草抵達之時了。”
“這怎麼能……”咨閱萬分驚訝。
秦思賦笑道:“秋歲中原的收成也不錯嘛,這些糧草,洛城還是出的起的,給誰交稅不是交呢。”
“姑母,謝謝你。”咨閱忙道:“怎麼不讓隊伍入城呢?”
秦思賦擡手刮了刮她的鼻頭,“洛城一方前來交割糧草,我不得先向原州道行軍元帥你這個話事人通禀麼?”
“姑母,您……”咨閱愕然摸着自己的鼻尖。
秦思賦眼中透出狡黠,笑道:“這是規矩,咨閱,你要記住,人人在你面前都得守這個規矩。”
蒼蒼沿着河畔往前走,她走不快,他就攜着琵琶,亦步亦趨,也慢慢走着跟在她的身後。
忽然間,她回頭,笑着對他說,“殿下,今天我好高興啊。”
月色用最動人的筆觸,描摹出她當下的樣子,她在人影稀疏處回眸,時光就失去了跨度,凝縮在這一刻,好像是一生一世的永恒。
她伸出一隻手腕,伸向他,邀請他步入那樣的一個結界中。他屏息,應邀,緩步走近她,握緊她的手。
“蒼蒼,你要一直像今天這樣高興,好麼?”
“好的,殿下。”
“我是說,一直,一直都要。”
“好。”
河畔盡頭,隐約可見城門開啟了,長長的一支馬隊正在入城,蒼蒼望見隊伍前頭的旗幟,驚喜道:“殿下,快看!”
那面旗幟上繡着洛城獨孤氏的族徽,那是一朵在月光下盛放的青龍卧墨池。
蒼蒼擡手,撫摸夜風離開後它垂落下來的邊角,它的鮮豔像是從未幹涸的顔料,染了她滿手的月色。
秦思賦從兵驿内走出,來到她的身邊,笑問:“蒼蒼,最近都好吧?”
蒼蒼一手牽着旗角,一手撫懷,點點頭笑道:“勞殿下關懷,我都好,多虧了殿下,否則我們都要餓肚子了。”
“傻孩子,”秦思賦挽她鬓角的碎發,“我怎麼忍心讓你們餓肚子呢。”
她有些羞怯的望着她,恬淡的笑着,秦思賦有些眼紅,有些不忍,猶豫稍頃,問道:“蒼蒼你,很喜歡這個孩子吧?”
蒼蒼目露疑惑,怔忡的點頭,“嗯。”
她将掌心輕輕放在她的心腹上,垂眼笑道:“那就好,蒼蒼,你很幸運。”
這大約是蒼蒼聽過的最為匪夷所思的話了,“殿下,為什麼您會這麼問?”她脫口問道。
“沒什麼。”秦思賦微微搖頭,笑道:“隻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了我自己身懷有孕那時。”
她失神望着她,并未追問那些過往。
“殿下,”蒼蒼回過神喚她擡眸,笑道:“我喜歡,我确信。”
秦思賦與她執着的一雙眼眸相視,含淚笑道,“蒼蒼,你值得。”
子正。
唐頌回到帳中,她沒有點火,黑着燈拆解披膊,腳下微微有些踉跄,暗中有人來,從背後擁住了她,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微醺的緣故,事先她竟毫無察覺。
她沒有去想另外一種可能,或許是他刻意遮掩了聲息,在暗處耐心的窺知她的一舉一動,在她想要拆下身上的束縛時,他才現身助她一臂之力。
他在她回身時,輕輕擡舉她在案上,拆她的腰帶,她的腿裙,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鎖骨,沐浴後的清新氣息裡帶着一絲淡淡的酒意。
他的吻落下來,月光也從帳頂的縫隙中灑下來,她看清了他的臉,鼻青臉腫的半張臉,唐頌微訝,忙追問道:“秦戎钺,這是怎麼回事?”
秦衍蹙眉,醉眼凝視她,認真的回答:“被人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