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弈笑問:“蕭尚書這是要撤回先前三次推問中您自己的證言?”
蕭羽看向上首,看向平康帝,微微挑唇,“是。”
臣願創業功成,與君同軌。
秦哲同他對視,想起他領兵部尚書一職時的幹谒之文,不禁惘然,接着一聲冷嗤。
卓弈又用相同的話語詢問諸牧監、司宮台大監江陌,江陌向平康帝躬身一禮,回應道:“奴婢受了禦史大夫池浚一間宅子,作為指控靖王坐贓一罪的交易,而後奴婢良心難安,眼下撤回指控。事實正如蕭尚書所言,兵部與靖王交割的馬匹數量為五百匹。”
他說完,起身擡眸,看到平康帝悚然失色的神情。江陌提唇,挑釁似的,沖他默然一笑。
秦哲腦海裡發出一聲弓弦崩斷似的銳利聲響。
江陌。
司宮台。
楊培芝。
芭蕉。
原來如此。
倏忽間,他調轉視線看向另外一人,秦衍呷完了一口茶,正好擡眼。秦衍靜視他,眼無慈悲,卻靜得像一尊神佛,神佛的斷眉間莊嚴肅殺。
直到此時,他才探明了他乞鞫的意圖。秦衍乞鞫不單是要為自己洗脫罪名,他還要摘除平康帝的臂膀之一:禦史大夫、門下侍中池浚。
他又看向池浚,池浚靜立一旁,側顔坦然無畏。秦哲徹底陷入了恍惚之中。
衆證定罪的三人中還有一位證人,泾陽馬場閑廄使曹陽,在卓弈開口之前,他便攜帶鐐铐,跪身回話:“微臣因受禦史台屈打成招,作出了對靖王的不利證言,現收回指控,齊王府從未與靖王有過任何私下的來往,更無馬匹買賣相關的交易,請陛下明察。”
待他活落後,負責靖王一案取會的大臣中書令段浔行至禦前,請罪道:“如此聽來,此案還有端倪,臣在取會過程中竟毫無覺察,請陛下降罪。”
平康帝沒有回應,段浔便垂視着地磚裡自己清晰的倒影。兩日前,他借取會之權前往獄中探視證人泾陽馬場閑廄使曹陽。
例行公事時,曹陽的證詞如常,段浔如實記錄,臨走時他在獄門前駐足回身,看向靠坐在陰暗角落裡不敢同他對視的那人。
“如若靖王獲得乞鞫的機會,屆時還請閑廄使道出實情,齊王讓你管他的馬場,可不是為了讓你死後鞭他的屍。”
曹陽掙紮而起,獄中的一線光明裡現出他的眉眼,“學士您呢?您不盼着王妃回來麼?”
段浔低頭沉默片刻,最後含淚含笑看向他說:“如此長安,她奔逃在外,倒也好。”
殿中出現了漫長的沉寂,而有人不甘于沉寂。
卓弈目視在場的衆人,發聲道:“按大秦律法,誣告者,各反坐。即糾彈之官,挾私彈事不實者,亦如之。草民在此,代靖王殿下提出訴訟,請陛下聖裁。”
卓弈陳述的律法,是針對誣告者的刑罰。凡是行誣告之事,被誣告的罪名所應得的刑罰一應加在誣告人身上,具有監察職能的官吏挾私彈劾他人的也是如此。
禦史台治了靖王的死罪,當下衆證指控池浚為誣告者,若事實成立,池浚應當被處以死刑。
秦哲死盯着秦衍,秦衍目光如水,平靜涼薄,意味明顯,他要讓池浚像他一樣接受死刑。
秦哲啟唇,釋放出一口濁氣,緩解了胸腔内窒息般的感覺,冷笑道:“四哥您,真當聘了位滔滔雄辯的好訟師……”
秦衍起身,迫使他住了口。所有人都向靖王看去,看着他二話不說,擡手解開了自己領口處的襟紐,接着是腰間的革帶,他慢條斯理的脫下了身上那件飛馬官服。
他把它翻過來,撂在案上,撂在衆目睽睽之下,繼而深深躬身行禮,“請朝中依法斷案,公正裁決,勿寒了忠臣赤子之心。”
脫下袍服,靖王隻剩下了一副血肉之軀,受刑過後的傷口滲出血來,将雪白的中單上染得血迹斑斑。
滿殿啞然。
這便是武州一役後的靖王。
那件飛馬服的裡子由一整面的旗幟鑲成,狼頭纛!是突厥戰旗上的圖騰!它的上面沾滿了靖王的鮮血。
滿殿駭然。
一禮過後,秦衍擡高肩頸,看向上首,“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把它穿在身上,穿着它,受刑時,就不痛了。”
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靖王入獄前為何要提出更換袍服的原因。
卓弈視着身旁之人,心中大震,思緒前後拉扯印證,他忽然想起花鳥司司長唐頌的那句話:
“若是因為畏懼皇權,靖王一方明顯無理。若是代理此案應訴,卓訟師,也許你會發現靖王是明顯有理的一方。”
順永四十年,武州一役中,靖王率兵殺退突厥後,奪了突厥的戰旗。
但他将狼頭纛藏于心中,一直密而不發,隻待……
隻待今日。
卓弈沉沉喟歎,面向上首醞釀再三方吐出字來。
“能斬将搴旗,摧鋒萬生,或率衆歸化、甯濟一時,匡救艱難,銘功太常者,為我朝大功勳者!大功勳者,享有議功之權!請朝中恩準!”
卓弈說着俯下身來,他聽着自己的聲音在殿堂内震動不息,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畢生所研究的律法條格有了最深刻的意義。
秦衍平靜的道:“我秦戎钺放棄議功之權,隻求朝中公正裁決此案。”
秦哲視着他,耳邊尚存卓弈一番慷慨陳詞的餘音。
武州即将破城,率八百親軍,以寡敵衆。那一刻的秦戎钺在想什麼?
是破上性命打一場翻身仗,有了驚世的戰績後,也許就能離開武州回到長安,在父皇跟前複寵,重拾他靖王的銜名麼?
他想他現在有了答案。
能斬将搴旗的秦戎钺,如果他有議功的野心,順永四十年間,在父皇的禦案前,他咆哮天顔時,就該亮出這面旗了。
他沒有。
風聲呼嘯而過,無痕的大雪下掩蓋着血流屍身。
殿外的兩人無聲遠望,一人聞聽到了一場潰敗,一人追溯到了過往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