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禦史台請出負責取會的中書省長官，即中書令段浔。池浚對他道：“請段學士公示取會結果。”

段浔向平康帝行一禮，再向靖王行一禮，然後同池浚對接，他的話語很簡短：“經中書省查證，禦史台提供的證據無誤。”

池浚聽後，看向靖王道：“殿下罪狀分明，您可認罪？”

罪狀分明。

這是一條完美的證據鍊條，截止目前，四人證言，三份證物，相互緊密扣合，指證了靖王的罪行。

在堂外聽起來，靖王的聲音不大，很平靜，即刻就給了回複。

“不認。”

靖王不認罪，禦史台唯有繼續往下推進審案進度，池浚面向平康帝請示道：“靖王一案二次推問保留初次推問結果，請陛下明确三次推問時間。”

平康帝起身離席，邊走邊下旨：“次日，卯正。”

靖王離開前，被上了手铐和腳鐐，因為他面對指控，未能有所辯白。鍊條之間相互碰撞，鍊條與地磚之間相互摩擦，它們鎖住了靖王的尊嚴，羞辱它，然後喧嚷出來，廣而告之。

獵物落進了陷阱中，獸夾咬住了他的肢體，接下來呢？他一旦掙紮，就是血肉模糊，疼痛徹骨的下場吧。

“秦戎钺！”

唐頌反應過來，下階追向他。他偏頭向身邊的獄吏說了什麼，他們向她走過來，阻止她的靠近。

雨下得大了，雨聲中混雜着風聲，像是在暴虐的嘶吼，它們侵吞了他的背影。

卓弈撐傘走近，為她擋雨，“三次推問的時間安排得這樣緊密，草民瞧着，他們是急不可耐了。三次推問時，如若他們仍不給靖王殿下辯白的機會，唐司長，您應當知道會發生什麼吧？”

唐頌握緊刀柄，向雨中邁步，“知道。”

————

“靖王殿下，您可認罪？”

秦衍擡眸，看向上首。

雷聲低鳴，電閃幽冥，堂上判官們衣冠楚楚，看起來卻是牛頭馬面樣态。他們口述公正，手中的鎖鍊已經迫不及待的套于他的頸上，準備宣告他的死期将至。

“不認。”

靖王在三次推問時，仍舊否認他的罪行。

平康帝凝視靖王，靖王正要舉杯抿茶，他舉止悠閑，仿佛不受那副手铐重量的拖拽，既然能提的起精鋼鍛造的橫刀，手铐對于他來說大概是舉重若輕般的存在。

他想殺死他的欲望從未有此刻這般強烈。

在大秦審案章程中，受審一方認罪的證詞起到蓋棺定論的決定作用。他想讓靖王認罪，他想讓此案的首尾無縫無瑕。

他看向一旁，池浚領會他的暗示，向靖王行禮道：“宗室、命官、命婦等犯罪，應依法履行三問章程，拒不認罪者，法司應追攝對質。禦史台決定，追加問訊殿下的同居之人，花鳥司司長唐頌。”

同居之人。

唐頌。

平康帝不錯眼珠的視着下首，看到靖王面上逐漸浮現出一種讓他感覺似曾相識的神情。

如此就對了，靖王骨頭硬，對他下手時，應當一舉拿捏他的軟肋。鐐铐加身，死刑逼近，靖王都不曾眨一下眼，但當聽到唐頌名姓的那一刻，他開始蹙眉，甚至他的唇角露出了憤怒、無措的破綻。

這一計，完全出乎靖王的意料之外。

“反對！”卓弈赫然起身，厲身道：“參照大秦律，同居之人的界定範圍是父子、夫妻、宗親三代以内血親，靖王與花鳥司司長唐頌一無血緣關系，二無夫妻之實，怎能算得上是同居之人？”

池浚道：“據禦史台查證，靖王與花鳥司司長兩情相悅，出入朝中以配偶身份相處，平時行動坐卧，吃穿住行均在一處，即靖王在延壽坊購置的房産内，兩人有同居之實，這也是朝野内外有目共睹的事實。而且，先帝口谕中，曾經預定過兩人的親事，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是證人。”

他說着，視向靖王質問：“殿下是否要回駁您同唐司長之間的關系？”

禦史台竟然查出了延壽坊那間宅院屬于靖王的資産。這個細節，就連卓弈也是頭回聽聞。

靖王放下手裡的茶盅，擡眸回答：“花鳥司司長唐頌确為本王的同居之人。”

靖王竟然光明正大的承認了。池浚微怔，又聽他道：“但是唐司長對此案前後的所有情節均不知情，請禦史台勿令她涉及此案的審理。”

池浚反應過來，笑道：“大秦律法斟定的原則之一是‘國之本在家，親屬為一體’，如果殿下所犯不是謀反、逆、叛之類的重罪，按照‘親屬相容隐’的原則，唐司長是被律法允許，可對您的罪行有所包庇隐瞞的，法司無權通過她審問确證您的罪行。可偏偏殿下被指控的罪行是謀反做贓，唐司長必須依法接受問訊，如實供述她所了解的事實。”

禦史台闡明的法理有根有據，條條援引于大秦律法，卓弈無言以對，毫無辯護回擊之力。

“本人接受禦史台的問訊。”一人出現在門邊道。是當事人，花鳥司司長唐頌。

衆人望着她一步跨入堂中，三步行至禦前，行禮躬身道：“請陛下恩準。”

平康帝垂視她，她将腰壓得極低，帽翅的翅尖烏黑，沾有濕氣，于是向下耷拉着，像是穿行于雨天的一雙蝶翅被冷意淋透折斷了。

他不禁暗嗤，花鳥司司長脫下那身花鳥服，竟将原本驕傲明豔的意氣都脫幹淨了，所有人面對禦座上的他，都會有這樣單薄、卑微的時候啊。

他自得自滿的笑了，啟唇正要下令，卓弈道：“靖王一方提出暫停推問的請求，請陛下準許。”

不及平康帝給予回複，唐頌察覺到身邊有人走來，一雙官靴邁入她的視線，飛馬闖入她的眼底，她被人牽到手，她的腰跟着直了起來，她被他帶離了這個地方。

她跟着他邁出門檻，脫離了衆目下的審判，她視着他的背影一直向前走，在階邊，他回過身來。

唐頌笑了，他臉色很臭，冷嗤道：“頌頌，不許笑，你笑什麼？”

“你猜。”

“我猜不透。”

她笑得嚣張肆意，“方才，我咬牙切齒的想，如果靖王當衆否認花鳥司司長是他的同居之人，我唐頌就殺了秦戎钺。”

秦衍微怔，又一聲冷嗤，垂眸視着她的手背問：“頌頌就在笑這個麼？”

“嗯。”

他眼尾溢出淡淡的光，落在她的手背上，癢在她的心底。

唐頌踮腳，輕吻她的斷眉，低聲說：“秦戎钺，不要為我擔心，我要接受問訊，不管他們威逼利誘，還是嚴刑拷問，我絕不更改靖王無罪的證言，好麼？”

秦衍颔首，低眉吻她的手背，“不是靖王，是秦戎钺。”

“好。”她笑着改口，“我，花鳥司司長唐頌，絕不更改秦戎钺無罪的證言，你去答應他，好麼？”

“好。”

她暫留堂外，望着他再次步入堂中，望着他躬身面向禦座，開口道：“按大秦律，宗室犯罪，不以親疏，有無官爵，罪犯輕重，從來依法承例與常人同法，三問未承，法司有權拷鞫。本人願接受禦史台拷鞫，請陛下恩準。”

拷鞫。

唐頌望着堂内，渾身一瞬僵冷，她聽到雨水在她耳邊瓢潑，在她心底凝結成一片冰寒。

他向她撒了謊，方才他明明同意讓她接受問訊的，可是一轉眼就将她拒之堂外了。

謀反之類的刑名，王爵與庶民同罪。經過法司三次推問之後，如果嫌犯仍不認罪，法司有權對嫌犯進行拷鞫，以便獲取認罪證言。而拷鞫，涉及到很多隻要在保證不緻死的情況下，便可對嫌犯動用的非常手段。

平康帝唇角揚起微笑，下旨：

“準。”

靖王其實一早就看穿了平康帝的計謀，秦哲并非是真的想問訊唐頌，他的目的是通過拿捏靖王的軟肋，逼靖王提出接受拷鞫的請求。

平康帝本可直接通過禦史台對靖王進行拷鞫，他偏不，以免落了“妄殺手足”的口實，他就是要讓他自己親口提出來。

隻要他主動接受拷鞫，禦史台便會放棄問訊唐頌。

秦衍領旨起身，他壓抑自己看出堂外的欲望。他回避她，他要她一直立于堂外，他不允許哪怕她的一毫一發與這樁案件發生粘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