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平康初年,二月二十五。
平康帝對鏡靜立,奉冕局的太監們正在為其穿戴聽取訴訟時的袍服,有人來傳話:“陛下,太後娘娘請見。”
“還有多長時間?”他擡眼看着鏡中問。
是問距靖王的二次推問還有多長時間,身邊人回話,“一個時辰。”
秦哲颔首,“朕有日子沒去看望太後了,去回話,這就過去。”
平康帝前往義安宮時,楊太後正在偏殿的佛堂裡禮佛,他在隔斷處垂手肅立,在缭繞的香燭霧氣中候了片刻,等到對方在佛前虔誠叩拜再起身。
他迎她出了佛堂,扶她入座,然後整衣拂袖,向她行禮。楊太後賜他的座,吩咐女官李良見為他倒茶。
秦哲淺抿一口茶以示禮節,問道:“母後近日身子可好?”
一方敷衍的問,一方敷衍的答。現成的語句在禮節的支配下,按照固定的程式,你來我往應對幾個回合。楊培芝道過好,問道:“一個時辰後禦史台對靖王進行二次推問?”
秦哲聞言,垂首含着杯口應是。見他意有回避,楊培芝笑道:“載筆知道,哀家有自覺,輕易不過問朝中之事。”
秦哲接着應是,楊培芝輕歎一口氣,“靖王一案的細節被禦史台披露于邸報之上,哀家就是無心過問,也聽得一些了。”
秦哲擡眼,“母後有何建言?”
楊培芝唇齒上下輕叩,像是猶豫了一番才開口,“靖王不似齊王和燕王,他是為大秦樹下軍功的将,為人也不似那二王嚣張外露,朝中如此判案,落在某些明内裡的人口中,不免給載筆你落下‘妄殺手足’的話柄。”
這話中“明内裡”的字眼有頗濃的暗指意味,是指靖王謀叛的迹象本身微不可察,說明楊太後對靖王一案另有看法,且非她一人。
秦哲内心冷笑不已,靖王此人耐心非常,即使被逼入絕境,他也不會像太子、齊王那樣大肆舉兵,顯露罪狀。正因靖王軍功顯著,逆舉難察,他才要精密籌畫,通過國朝法司監察勘對程序,一步一步印證靖王的罪行,使其有口難辯,罪無可恕,方能除之。
至于口舌間的輿論……
他笑道:“邸報上登載,靖王一案情節可圓,事狀明白,其辯辭蒼白無力,坊間針對靖王的輿論,母後可派人前去聽取一些,過後想必就不會擔心兒臣的名聲了。”
“哀家聽到了一些,不堪入耳,眼下靖王已經聲名狼藉了吧。”楊培芝輕歎。
秦哲冷眼道:“靖王罪有應得,母後不必為之惋惜。”
楊培芝與他對視一眼,低嗤一聲笑道:“靖王與哀家,一無血緣,二無親情,他的名聲,他的性命,哀家本不在意,隻要載筆問心無愧就好。”
問心無愧。
秦哲心底頓生燥郁之感,他垂眼看了眼杯中,覺得入喉的茶有些燒燙,他不想再惺惺作态,佯裝出耐心同楊太後叙話,撂下茶盅正欲起身告退,又聽楊太後道:“哀家聽說,刑部最近正忙于處理朝中滞積的死刑案件?”
秦哲按耐了下,又坐穩身子應是。楊培芝視向他,神色有些哀婉,“載筆,隻當是哀家求你,你大哥的案子,可有重審的可能,當下的時機成熟麼?哀家是想,趁着……”
原來這是楊太後今日宣見他的真實目的。
“母後。”秦哲打斷她,面色不耐的斂袖道:“大哥的案子,朕心裡有數,遲早會為他平反的,等靖王一案終結,等朕的登基大典一過,朕自會認真考慮,母後多加保養,休要因為此事而耗了身心,随後兒臣再來看您。”
他說着已經起身向殿外走了,等他行至門邊,楊培芝對着他的背影道:“當初太子秦舒私藏龍袍的罪行是由燕王構陷,三法司負責查證的,大理寺卿燕序齊、刑部尚書萬鶴立身無派系,權力微弱,主導案情審理的法司實則是禦史台,主導官員是池浚,如今皇帝聯手禦史台鍛煉靖王一案,是對太子秦舒的又一次背叛,也是對哀家的又一次傷害,哀家對皇帝很失望。”
太後換了稱呼,在她口中他是皇帝,不再是以前那個依仗她權勢的秦載筆了。
平康帝駐足回身,視着楊太後冷冷一笑,“可是母後利用兒臣坐上了太後之位,不是麼?”
失望是情,談情需要血緣的羁絆,而他們隻是以均等利益相互牽挽的母子,他不會因她的失望而歉疚,因為坐擁宸極的平康帝,已經不需要楊太後的任何助益,如今的楊太後也無法再為其提供任何助益了。
一筆賬兩清,一方沒有多餘的籌碼,另外一方不會輕易的聽之任之。
楊培芝抿唇冷笑,“皇帝說得是。”
“太後可還有其他事?朕聽着。”平康帝要轉身了。
楊培芝端杯抿茶,“秋收過後,南诏進貢了一批芭蕉,說是最新培植的種兒,花期更長,哀家想趕在秋末,把後宮裡原本的芭蕉都翻新一遍,上次翻新還是七年前,哀家閑來無事,也唯有想着如何擺弄花草了。”
太後低眉垂眼,臉上是一種疲倦無奈的神氣,秦哲有一瞬的心軟,也緩了臉色道:“朕這就下旨讓司宮台和上林署安排。”
平康帝走後,李良見上前撤掉他的杯,哂笑道:“早知如此,當初娘娘就不該認他為嫡,太子殿下一案,他承諾過的,竟不認了,像是徹底忘了似的。”
“不急。”楊培芝仍舊垂着眼,悠悠抿茶,“他的真面目不早看清了麼,哀家會讓他想起來的。”
秋雨綿綿無絕期,像是要把長安給徹底澆透,蕭羽望着窗外顔色濃重的景發怔,從前他在雨中遇到過一雙眸,它們能澄清頭頂的天色。
“看什麼呢?外頭又沒人。”譚翔走近他道。
蕭羽回過神,提傘往外走。“蕭泓然。”譚翔叫住他。
蕭羽回頭,譚翔卻不言語。“怎麼了?”他問他。
“蕭泓然,你知道你在做什麼麼?”譚翔問。
蕭羽反問:“什麼意思?”
他覺得他是想說:他在鍛煉僞證。
譚翔又不言了,蕭羽道:“靖王的案子與你無關,你不要過問。”
譚翔面有所思,“但是這件事與兵部有關。”
“譚雁舉,你到底什麼意思?”蕭羽質問,“你把話說明白,我回答你。”
譚翔似笑非笑,與他對視片刻後道:“我是說,禦史台審理靖王一案時,池浚詢問靖王的一句話,不知你是否留意到了?我聽來覺得很不對勁。”
蕭羽微微眯眼凝視他,沉默了須臾,試探般的問道:“你也察覺到了?”
譚翔眼眸微亮,颔首道:“蕭泓然,你相信我麼?”
蕭羽垂眼凝思半晌,又擡眼道:“相信。”
憑他譚雁舉出身豐州天德軍,曾是大秦的戍邊将士。
譚翔靠在窗邊向外看了眼,确認周邊無人後,回眼看向他,“禦史大夫池浚審問靖王時,提到了長安門禁上的官員,你覺得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池浚的原話是“也許長安某個城門的官吏也同靖王有暗中苟合的行徑”。
蕭羽也向窗外看了眼,搖頭說:“暫時還不能确定,但是在我聽來确實不對勁。”
譚翔颔首,神色開始變得嚴肅,“順永三十年秋,甘州高寨烽堠烽帥唐頌奉旨入京謀職,參與兵部武選,她的解狀上記載,為其保薦的五位京官分别是金吾衛上将軍宋白群,金吾衛翊府中郎将陳宵意,左右監門衛将軍林策,金光門武侯鋪鋪長鄭吟秋,兵部職方員外郎狄述。”(此處情節見11章)
“武選時,有權翻閱候選官員解狀的兵部官員隻有尚書喬盛還有你我二人。”蕭羽接上他的思路分析,“喬盛已經辭官,與朝中之事再無幹系,所以,眼下隻有你我二人知曉此事。”
譚翔皺眉道:“當時我問過咱們部的狄述,他是出于熱心幫忙,為唐頌做了保薦官(此處情節見11章末尾),那麼其他四人,是出于什麼目的保薦唐頌的?當時我就覺得奇怪。”
其他四人便是宋白群、陳宵意、林策以及鄭吟秋。
蕭羽挑明他的話,“他們八成是秦戎钺的人。”
譚翔嗤笑一聲問:“什麼時候猜到的?”
“當時就猜到了。”蕭羽也皺了眉道:“假設咱們的猜測成立,而池浚的話有意,那麼就說明……”
譚翔與他異口同聲的道:“那麼就說明,唐頌的解狀被洩露了,咱們兵部有禦史台一方的眼線。”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蕭羽面色凝重不解,“眼下朝中的局勢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許多。”
“咱們得查出這個眼線是誰?”譚翔一邊思忖,一邊咬唇說:“此人能夠接觸到兵部的牒文,官級不會低于四品,誰知他還會不會竊取兵部其他方面的機密?管他是禦史台一派還是太極宮一方的人,不能再放任下去了,我是真的膈應這種被人監視掌控的感覺。”
蕭羽再次看向窗外,那天色又陰沉了幾分。
“蕭尚書,針對靖王第一次推問的證詞,您可有更改?”
此時蕭羽已身處靖王一案二次推問的正堂中,他回過神擡眸,視着問話的池浚道:“無。”
池浚又依次向諸牧監大監江陌和泾陽馬場閑廄使曹陽發出詢問,他們兩人也保留自己的初次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