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這一打岔,其實是給了燕王一派一個争辯的機會,燕王本人在此時開口道:“言之有理,在軍防重地内調兵遣将要從大局着眼,遵循最基本的軍略原則,不是随随便便派個人過去就能接領軍務的。朝廷擇選的這位新将如不是幽州節度使所統四州内的将領,那麼此人短期内還沒有上任的資格。既然此事這般迫切,必須借上元節大宴的場合進行商議,那麼梅府隻能遵從朝中任命,不如趁大夥都在,現在就把這個人選定下。”
燕王附和秦衍的說法,把下任幽州節度使的人選限定在了親近自己一派的人手中,如此一來他扭轉了被動局面,反倒逼着秦哲和齊王一派做選擇,要麼繼續任用梅向榮,要麼任用梅向榮手下的将領。
軍略與法章相抗,隻看雙方如何博弈,從對方手裡争取利己的條件。
涉足局中的各方勢力開始斟酌,視線之間的來往一時分外忙碌。秦哲接受到座下溫緒的眼色提醒,他不能順了燕王的意任命新将,幽州的軍權若在在梅向榮手底下輪換,意味着未來數年内幽州的軍權可能還不能完全聽命于朝廷。
如果延長梅向榮的任期,他的年歲是他避不開的一個弱點,秦哲之後還有機會借題發揮再次駁诘他的年歲,從而任用自己信任的将領。眼下燕王态度強硬,要求立即任命新将,秦哲必須回避他的要求,他可以和燕王置換的條件是不再追究喬盛和賈旭恒在考課方面徇私舞弊的行徑。
将頭緒梳理清楚後,秦哲開出這個條件,改了口風:“不可心急,既然任用新将一事重大,豈可在節慶大宴上草率議定?”
聽出他的暗示,梅向榮道:“老臣任職的年限确實已過,也不想再承擔什麼攬權戀棧的臭名,新将的人選今日定不下來,那就請陛下衡情酌理,日後再做決定。”
日後二字的含義模糊不清,過了上元節,年前歸京的外州官員馬上要各自返回各州。天高皇帝遠,梅向榮回了幽州,就能找到各種理由搪塞卸任一事,日後朝中關于幽州節度使的人選能否議定,此人能否勝利出任可能還要受到燕王一派的幹涉。
所以秦哲必須現在就把話當衆說明,定下一個期限,讓在場所有官員作為見證。他佯裝大度的笑道:“梅督這些年駐守幽州勞苦功高,節度使的職也不能說卸就卸,朕也要循章法行事,朝中會以梅督今年的考課作為依據,如果梅督今年還能被評為“上上”,說明梅督老當益壯,治理庶務的能力不減英年之時,幽州節度使一職朕也不是不能讓你繼續擔任。”話說着他看向池浚,“為防朝中再次出現類似于去年的失誤,今年梅督所轄的四州庶務由禦史台核驗,最終定奪梅督的考第。”
池浚跪身領命,沒有再提糾察兵部和門下省一事。見齊王垂着眼安心喝酒,燕王也未再發言,梅向榮俯身領旨:“老臣謹遵上命。”
各退一步,到此為止,異口磋商出了一個多方認可的結果,一場風波暫時平定下來。殿中的歌舞再次上演,遮蓋了皇權下的暗流湧動。
上元節夜宴像是為呂慶舉辦的一場盛大的獻祭儀式,人們圍着他的屍首狂歡,無人在意他的腐爛,為他的死因負責。
紫光殿的煙花如期綻放,火花暈染在夜幕上,被四方宮牆裝裱成一副框圖。唐頌望出檐外,焰火澆在雪地上,積雪看上去要融化了。大宴結束後,殿中走出的人流并沒有着急離開,他們在殿前駐足,沐浴在天際散落的短暫餘溫中。
一片炸響聲中,梅向榮邁步趕上秦衍,兩人并肩跨出了殿,梅向榮的梨眉艾發在煙火的映照下顯得更白了,“今日還要多謝殿下解圍”。他道謝。
秦衍神色冷淡,“跟梅督,跟燕王都無關,我不是為了幫誰的忙。不敢說是為公,隻能說當下的想法與燕王的昧私不謀而合罷了。我幫梅督是因為梅督救過武州,我親眼所見梅督帶兵打仗的本領不是浪得虛名。梅督今後把四州治理得當,别再讓禦史台抓到把柄,今日就算本王沒有白白插嘴。”
這番話說得毫不留情,梅向榮默然颔首,想起自己在燕王面前評價靖王的那些話,他的臉上逐漸浮現出愧色。他立在原地看着對方的背影,從一開始他就誤會了靖王的意圖。
段浔出殿後在階上找到齊王夫婦的身影,隔遠看到他向他們走來,段年憶向齊王說了句什麼,然後在婢女的攙扶下先行離開了。她在躲避他,段浔追尋她的背影看出很遠,齊王行至他的身旁寒暄道:“學士。”
段浔默歎了口氣,回身面向他行禮:“殿下。”
齊王扶他說:“學士何必多禮?如此都生疏了。”
段浔從不跟任何人裝親熱,他面色平淡的起身說:“眼下年憶的身子正是關緊的時候,請殿下務必照顧好她。”
如梅向榮這樣的武将,如他這樣的文臣,一把年紀奔波于朝野,早已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為了家族後輩。梅向榮執掌四萬兵馬大權,在權力交涉中幾乎占據不到優勢,段浔開始懷疑他在朝中到底有無聲量?他堅守清高又是為了什麼?
見他客氣如此,齊王面色跟着冷了下來,“學士放心,年憶是我的發妻,我定會照顧好她。”
段浔欲言又止,齊王道:“學士請直言。”
“崇正是真的打算讓梅向榮卸任嗎?”段浔問。
“是,”齊王答:“如不是靖王攪局,燕王一定反應不及,今夜幽州的兵權早就易主了。”
段浔沒有評價他的做法,隻問:“崇正原本是想用誰來補幽州節度使這個職缺?”
齊王道:“袁朗是個人選,兩位舅舅或是族中的其他幾位表兄也可作為人選,他們自幼跟着外祖在軍營中長大,熟悉那些軍務。”
段浔歎道:“他們熟悉泾陽的軍務,他們熟悉幽州的軍務麼?”
齊王道:“同樣都是軍務,隻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了解幽州的實況,他們絕對有觸類旁通的能力。”
段浔随着他的話點了點頭,煙火熄滅在他眼中,使他端正的顔面一下變得暗沉。齊王知道他不是在贊同他,“學士以為靖王的話有道理?”
段浔搖頭,但他不是否定,“靖王的話是事實。”
齊王側過身面向階下,站得這樣高,一眼就看出了宮外,殿脊那側是煙火人間,他能看到芸芸衆生,但是他所處的位置對于宮外人來說遙不可及。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眯眼說:“即然學士決意要同本王割席,我們之間便沒有什麼好談的了。”說完,齊王擡步向階下走去。
段浔立在階邊遠視,高處不勝寒,煙花易冷。坊間的人們才願意擡頭欣賞那極美的一瞬,煙花落于他們中間才能煥發奪目的光彩。
殿中,秦哲看着滿殿的杯盤狼藉失神,他的眼眸跟着殿外的煙火忽明忽暗,一聲炸響後,他看向了門外。雪夜寂靜,坊間那片燈火通明隻是一個畫面沒有聲音。
“若不是靖王橫插一杠,幽州的兵權眼下已經收回來了。”他沉吟。
新帝未醉,但是奉膳局例行送來了醒酒湯,溫緒從奉膳大夫範長興手中接過,呈至他面前說:“事已至此,隻能再做謀劃。”
“我收幽州的權,關靖王何事?他為何要幫燕王?”秦哲思忖。
溫緒又遞上手巾說:“三位親王工于心計,一舉一動都帶有目的,靖王肯定不是多管閑事。五年前梅向榮帶兵挽救了武州的戰局,或許靖王與梅向榮有私交也未可知,而且武州處于幽州正北方,靖王可能是怕陛下收了幽州的權以後,脅迫到他在武州的兵權。”
“有道理,”秦哲飲下醒酒湯,接過手巾揩唇,“那依大監看,齊王今晚又是個什麼意思?池浚提出動用禦史台的彈劾之權,明顯是想要通過朕來逼迫燕王一派。”
“燕、齊兩王一向針尖對麥芒,應當是如此。”溫緒笑道:“所以最後陛下利用禦史台與燕王談判這一步走得實在是高明。”
秦哲擡颌,鼻孔撩天的道:“親政這麼長時間,若是一點權術都不會施展,朕又該如何坐穩這個皇位?”
溫緒笑着誇贊:“待陛下鏟除異己,天下民心順服,屆時朝中上下,九州内外也一定對陛下刮目相看。”
受到一番吹捧,秦哲自傲了好一會兒,之後又道:“禦史台職權重大,涵蓋糾察、彈劾、訴訟等多個層面,禦史大夫池浚去年南下江南道時查出不少地方的弊政,想來此人也是個能人,可惜就可惜在他是齊王的人,而且他是父皇欽點的政事堂宰執,目下有功無過,朕沒理由動他,也不敢放心用他,難受的很。”
秦哲在溫緒眼中的進步可謂是突飛猛進,今夜池浚雖說幫了他一把,他仍能看清池浚的真實目的,反而對池浚和齊王雙雙提高了警惕。從前的恭王是人人罵之的廢材,如今的秦哲已經趨近于一個合格的君王了。
“池浚若是能被本王所用就好了。”
溫緒聽到他這句自言自語,默笑着垂眼。
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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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落盡時,唐頌挎着刀往宮外走,走在長樂門的門洞裡,她的左手被人追到握緊了。她的另外一隻手丢開防備,丢開了刀柄。
幽深狹長的門洞裡響着兩人步履的回音,秦衍步子邁得很大,唐頌跟着他幾乎小跑起來。親王袍服的布料精良細密,光火的筆觸在他肩上描繪出明暗交織的波紋。
他被粼粼光芒簇擁着,映在她的眼底,染亮了她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