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初年的太極宮以一樁兇殺案為開端,從元正日至正月十五三法司連日查案,卻未能找到兇手的任何線索,案情一直停滞不前。既然追查未果就要繼續查下去,三法司面臨既不能蓋棺定論又不能置之不理的困境。
太極宮一方在此期間問詢過一次案件進展,順便道了一句“盡快”作為督促,在唐頌聽來秦哲的心态似乎并不迫切。
一個正六品官員的兇殺案并不會幹擾宮中的節慶,呂慶是争權者奉祀權力的貢品,他們醉心于他的死亡,不會對他施舍一絲憐憫。上元節夜宴如期在鹹池殿舉行,雪停了,宮牆圍護的四方天裡仍堆積着厚重的陰霾。
唐頌站在殿門下一盞光暈中,視着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從她身側經過步入殿中,其中一些人臉上流露出一種麻木的疲态,也許他們是被迫融入這種假熱佯親的局面,支撐一場又一場宮宴開始又消亡。
酒宴上的氛圍正濃烈時,秦哲舉了杯,向幽州節度使梅向榮敬酒:“梅督進來身子可好?聽說今年是你七十一大壽了。”
梅向榮是和順永帝打過無數交道的老臣了,他深谙君臣之間的言詞隐微,況且當下各方關系正緊張,秦哲平白無故問候他的安康,話裡多半含着其他意思。他同樣笑得親熱,舉杯回道:“勞陛下記挂,且康健着呢。”
舞樂停歇後,殿中肅然無聲,兩人的對話被在場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秦哲放下酒盅笑道:“朕看了兵部呈送上來的牒文,今年梅督考課的等第是上上。”
好端端的突然提到官員考第,梅向榮面色微變,他看了燕王一眼也放下了手裡的酒盅:“老臣德薄能鮮,能得到朝中評定的上上等考第,實乃榮幸至極。”
秦哲笑着從手邊夠到一封牒文翻看起來,“其實朕很好奇梅督的考第朝中是如何評定出來的?”
唐頌在殿門外聽到秦哲手中紙頁輕微的翻動聲,她暗暗一驚,不出意外秦哲翻看的正是兵部在年前十一月期間考課的相關牒文。殿中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秦哲面前那封牒文上,神色各異的靜觀事态發展。
梅向榮不接話,秦哲繼續道:“大秦文武官員考課,對都督、節度使、經略使的考核尤為嚴格,因為這類官員通常統轄數州,職責重大。節度使主要以“銷兵為上考,足食為中考,邊功為下考”為考核标準,此外各地節度使考核标準中還包括“戶口有無增益,土地有無荒廢”這一項評判标準,梅督可認同?”
“回陛下,”梅向榮盡量維持着恭敬的口氣道:“此乃官員考課之法規,臣認同。”
“實不相瞞,朕翻看了去年梅督呈送至朝中的所有牒文,根據梅督自己的說法,去年秋季,河北道有過一個月的旱情,梅督所轄包括幽州在内的四州受到了旱情不同程度的影響,順永四十四年間四州總人口的增殖與四十三年相比有一定減損,大概相差八千餘人,荒廢的土地有十五萬畝左右,可否屬實?”
幽州節度使統轄河北道幽州、薊州、易州、瀛洲這四州。梅向榮再次給出肯定回答:“确實如此,陛下所言均是臣陳奏的事實。”
“好,”秦哲道:“朕相信梅督的陳奏皆為實情。那麼朕就要問了,幽州已多年不遇戰事,“銷兵”一事梅督卻是做到位了,其他方面呢?既然去年四州的戶口沒有實現增戶,土地也未能實現多餘的墾荒,四州百姓是否真正“足食”了?梅督的考課等第為何是“上上”?若是讓朕來評判,給個“上下”已是勉強。”
秦哲這番質問毒辣又嘲諷,面薄的官員可能臉上就挂不住了。梅向榮是在宦海中浮沉幾十年,親自帶兵打過大大小小幾場仗的軍将,他與秦哲這位新帝交鋒,面色始終不動,解釋道:“旱情屬于天災,是不可控的因素,去年遭遇旱情的不僅是河北四州,但是隻有臣把四州的損失降至了最低,如果陛下将四州戶口和土地損失的數額與他州進行對比,結果一定一目了然,臣問心無愧,請陛下明察。”
秦哲并不買賬,抓住他話中的漏洞道:“梅督誤會了,朕并不是否認都督的功績,隻是質疑朝中官員考課的公正性,”他說着又從案上挑出另外一封牒文道:“去年河東道也有四州在秋季遭受旱情,河東節度使倪振抗災除旱的功績也十分斐然,但是他的年末考課評得是“中上”的考第,為何兩位節度使情況類似,考第卻大相徑庭?這讓朕不得不懷疑朝中在評定官員考第時用了兩套标準。”
梅向榮知道這次遇到硬茬兒了,在沒有斟酌好措辭前,他選擇暫不做聲。于是秦哲依次看向了兵部尚書喬盛和門下侍中兼尚書左仆射賈旭恒,問道:“節度使屬于武官考核的範疇,考第由兵部負責定奪,門下省負責覆核所有文武官員的考課結果,喬愛卿、賈愛卿,梅督如何被評定為“上上”?也許你們二位可以為朕解惑。”
兩人給不出正當理由,在梅向榮考課一事上,他們出于對燕王的服從,确實徇了私情。秦哲揣着條理分明的牒文主持上元節大宴,一問問住了燕王一派的三個人,顯然此局就是沖着燕王而來。
秦哲和溫緒近日的來往相對隐蔽,唐頌未能從太極宮探聽到今夜事發的迹象,但是她早已有所預料。回想起他們兩人之前那場對話,她恍然,好一個光明磊落。
在此事上,溫緒沒有誣蔑任何人,也沒有使用陰謀,他挖掘事實,再用事實本身的肮髒攻奸燕王派系,秦哲出其不意的發難,當衆置燕王于難堪的境地,而且使燕王一派無從回擊。可以說是陽謀的至高境界了。
殿中的燕王看向齊王,齊王切斷他的視線,笑着飲酒。
齊王這次又出了一個妙招。
殿中各方勢力持續僵持,打破沉默的是秦哲,他道:“無人能解答朕的疑惑,可見此事确有蹊跷。背後的彎彎繞繞,朕不願再去細究,徒增君臣之間的不睦,朕隻當這是兩位愛卿的無心之過,兵部和門下省的政事繁多,偶爾的疏失可從寬對待。”
他的話沒有說盡,但他停下了話頭,梅向榮、喬盛和賈旭恒便默契的利用這個空當泥首謝恩。
秦哲對他們的态度很滿意,點了點頭又看向梅向榮,“幽州一帶關山險峻,據河北道平原之要地,控大秦東北之防,北狄突厥、東夷契丹強盛之時,常南下侵擾大秦,遼河和桑幹河兩處河谷是兩國南下時選擇的主要途徑,幽州本身就是兩處河谷的據守要地,圍繞幽州的幾處關隘同為扼制夷狄入侵的險要之處。出于對大秦邊防的長遠考慮,當下幽州節度使之職需要一位合格的将領擔任,梅督年至古稀,也當懸車居家,安享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