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心存仁慈,不僅沒當場拆穿他們拙劣的謊言,還填補銀錢送他們歸鄉。
直到一個陌生女子将孩童推到她的面前。
黑潤烏澤的瞳孔中布滿了茫然與懵懂,那經曆過動亂輾轉的痕迹是僞裝不得,一下子就讓李氏想起了自己失散的親子。
長女夭折,幺兒失蹤,那時李氏的身體已無法再生育,便将這個孩子當作了上天賜予她的曙光。
沈崇山雖明大義遵臣道,可于這種細枝末節之事一概不在意。
李氏将這宗隐秘埋藏至今,卻沒想沈星溯真正的身份竟是襄王之子。
棋差一步,處境卻天差地别,她的一念之仁,造就了沈府今日的下場。
可她不悔。
而在長久的沉寂中,沈星溯得到了答案,他輕輕地脫離了李氏的掌心,萎靡道:“您不能在這久留,與我扯上關系,于沈府無益。”
李氏猛地按住心灰意冷的沈星溯,堅決道:“你是我的孩子,不管别人怎麼說,拿出怎樣的證據,在我眼裡你永遠都是沈家人。”
在被揭曉真相時,沈星溯當時震驚地連抵抗都忘了,任憑侍衛輕巧地将他關押起來,門窗都被鎖死了,沉悶凝滞的空氣幾乎将他逼瘋了,他坐在每一處,走過每一條路,就算是将手放在桌子上,那吱呀的酸澀聲響皆會轉變為一道惱人的警示,不斷提醒他,他不是沈家的孩子。
自小,沈崇山便反複教導他誓做良臣名将,他與東廠鬥,與奸黨厮殺,清君側,不負少時拏雲志。
可臨終,釘在他身上的卻是叛賊之子的身份,多麼諷刺。
現在,卻有人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願意承認他從前的一切努力。
沈星溯已不想分辨話中虛實,哪怕隻有一人理解他,已足夠了。
想到這,沈星溯直起身子,為母親挽過碎發,注意到發白的鬓角,惱恨自己這八年間惹得李氏為自己操心太過,喉嚨灼痛得厲害,苦澀張口道:“您能看我一眼,我已知足。”
“若不是甯蕙設法得陛下青眼,今夜陛下也不會停駐在沈府,我也難再見你一面。”李氏想起阮甯蕙走時的決絕,滿腔悲涼堵在心中,咽不下,吐不出,隻能默默流淚。
沈星溯尤為震驚,“她為何要去讨好陛下?她可知宮中排得上名的妃嫔不計其數!”
“她怎是為了自己,她是為了能拖延時間。”李氏忽然壓低嗓音道:“其實沈府自你被奸人擄走後就修了一條暗道,以備不時之需,雖然這些年從來沒用過,但也可試一試,待會你隻管與小厮換了衣服,我帶你去那暗道。”
沈星溯斷然拒絕道:“我不會逃走,我不能犧牲整個沈府隻為了自己活命。”
李氏早已猜到他的态度,直截了當地自懷中掏出尖刀抵在頸部,沈星溯勸阻的手接近一點,她便将刀尖壓得更緊。
看着蜿蜒而下的一道血線,沈星溯恨不能傷在自己身上,“您這是何必!”
“老太爺如今病逝,你父親經受接連打擊也起不來床,你以為陛下處置了你一人就會放過整個沈家嗎?陛下被奸佞下人蠱惑了心神,星溯,你聽母親的,盡管走吧,你若不走,我也經不住再次痛失骨血的打擊,走吧,孩子。”
沈星溯閉了閉眼,無奈妥協。
那小厮與沈家簽了死契,家人也受了妥善的照料,自然不會聲張,他順從地衣服與沈星溯置換了,就照着原有的位置席地而坐。
在臨出門前,沈星溯忽然攔住李氏的手,問出埋藏在心一整日的問題,“她……沒事吧?”
李氏木怔了一瞬,眼神忽然變得痛恨,冷冷道:“她一早就和柳媽出府去了,至今未歸,哼!怕不是看到沈府外重兵把守,早察覺不對溜走了,卻讓你惦記着。”
不知為何,聽到燕洄不在府上時,沈星溯褪去重擔般,慶幸這場無妄之災沒牽連她,但願她能平安喜樂地度過這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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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洄那邊,她自從出了府就沒準備再回去,她匆匆拉着柳媽一味悶頭趕路,柳媽刹停了步子,拉住她納罕道:“這不是去集市的路,你是不是記錯了?”
看着左右行色匆匆的路人,燕洄将柳媽拉至牆角,聲音極輕道:“我要與您說一件事,您千萬站住了。”
柳媽早看她行事怪異,“你有事瞞着我,到底發生了何事,要急死我不成?”
燕洄瞧了一眼微弱的落日餘晖,整座城都灰暗了許多,她三言兩語便道出了足夠柳媽駭怖的訊息,“沈府完了,您稍加打聽就知曉沈家裡外都被重兵圍住了,如今在外千萬别提自己與沈家有關系,我會幫您找一個暫時落腳的地方,安頓幾天後,待能出城了,我再送您安全離開。”
柳媽起初隻當她玩笑,可燕洄臉上越發沉凝嚴肅的神情卻讓她尤為膽寒,她愣了片刻,猛地調轉方向就要去尋自己的親人,卻被燕洄拼命攔住了。
“柳媽!您現在回去不過是自投羅網,您在外才能給自己親人多掙一分希望,現下最緊要的,是趁現在趕緊出城!”
如今能投靠躲藏的,也隻有那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