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洄趕回東廂時,正看見梨青耷拉着腦袋下台階,便打了聲招呼。
梨青渾身一震,表情複雜地擡起頭,嘴唇蠕動了一下顯然是想說些什麼,但還是閉住了嘴,向燕洄無力地擺了擺手就匆匆走了。
燕洄納悶,一邊将包袱塞到左臂夾着,一邊輕輕推開了門。
室内靜谧,門響聲則尤為刺耳,燕洄将包袱丢在桌上,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舒展手臂,冷不丁地偏頭無意一瞥,驚得“啊!”了一聲。
聽她驚叫,倚在窗邊的沈星溯慢悠悠站直,将手中的書甩回書格,又向窗外看了一眼,日頭西斜,薄暮之迹,連喧嚣了一日的風也平息了。
他轉過頭,淡淡道:“等了你一個時辰,怎麼才回來?”
燕洄挪動腳步,擋住了桌面,擡手攏着在眼前亂舞的碎發,“待在屋裡悶的慌,我就去外面閑逛了會兒。”
燕洄急着理順發絲,指甲卻勾到鬓邊,發絲纏在一起,越理越亂。
沈星溯忽然走近,在燕洄忐忑的視線中,擡手幫她将頭發輕攏到耳後,然後低眸看向桌面,用指尖挑開了松散的布結,露出一角帷帽。
沈星溯歎了口氣,拉着燕洄的手腕,輕輕拽至身前,兩相對視,就在燕洄猶豫要不要坦白從寬時,他輕笑出聲,“我答應過不會再疑你,你反而信不過我,好吧,我再跟你鄭重地說一遍,你日後做什麼事都不必瞞着我,好嗎?”
燕洄自知自己的小伎倆被他看穿了,但他的語氣并未有一絲的抱怨和責怪,反而溫柔似水地與她解釋。
燕洄高懸的心并未因此放下,她看着沈星溯極力壓着眉目的鋒銳,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越纏越緊,似乎并不像他所說的那般不在意。
燕洄抿了抿唇,歉意地擡起頭道:“是我的過錯,我不應擅自做主放走陳崖落。”
“好了,不提這些。”沈星溯止住她其餘的話語,揚聲命下人将菜上齊,再與她解釋道:“府裡新來個廚子,我看他手藝還行,就叫來咱們院裡給柳媽打打下手,方才席都擺好了,你卻遲遲未歸,我就讓他們又将菜放到竈上溫着。”
沈府能聘用的廚子肯定都是在京中叫得出名字的,怎麼甘心給柳媽打下手,想來也是沈星溯知道燕洄與柳媽交情深厚,這才沒讓那人取代柳媽的位置。
下人将黃花梨卷草紋的炕桌擺好,又流水似的依次端來冷碟、熱菜、湯羹和果盤等,玉碟幾乎将桌面占滿了。
燕洄草草地看了一眼,都是些合她口味的菜肴,便知柳媽花費了不少心思,心裡暖呼呼的,跟在沈星溯後面落座。
隻是與沈星溯面對面,燕洄卻有些食不下咽。
從前沈星溯驕縱慣了,又是狠戾無情的性子,稍有不虞便會當場發作,那惡聲惡氣的模樣現在想來還讓她心驚肉跳。
可更為可怖的卻是,如今沈星溯開始藏匿自己的真實情緒了……
她先斬後奏放陳崖落離開,被沈星溯當場抓了個現行。
沈星溯心中必然氣惱,若他狠狠地痛罵她一頓解氣也成,也好過他隐忍不發,泰然自若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嘗嘗這個。”沈星溯用荷葉餅卷了鴨肉遞到她唇邊,陡然打斷了她的深思,燕洄低垂着眼睫,乖乖張口吃下,待牙齒咬開柔軟的餅皮,脆甜滑膩的鴨肉與舌面接觸,确實美味絕倫,但又難免感到有些油膩。
沈星溯看她攏着眉頭細嚼慢咽,便又貼心地執箸挾了涼爽解膩的菜絲放到碗中。
燕洄心事沉沉,拿捏不準他的态度,于是對他送來的東西來者不拒,直到沈星溯忽然遞來一隻小巧秀麗的瓷杯。
燕洄想也沒想就一口飲下去。
苦澀辛辣的液體甫一入口就灼灼地燃燒起來,一路流淌到胃。
胸腔内轟地被點燃,熱氣蔓延充斥到四肢百骸。
燕洄白皙瑩潤的臉頰急遽轉紅,被嗆得咳嗽連連,流出生理性的淚水。
沈星溯在她作勢要飲時就出聲阻攔,可惜燕洄動作太快。
沈星溯下榻倒了一杯茶水給她,“方才忘了提醒你這是酒,得慢飲。”
燕洄趴在床沿捂着胸口咳了幾聲,又将一杯茶水全數喝下也沒壓住燥火。
沈星溯俯身看她面色,應是沒有大礙,就一邊用手輕拍着她的後背,一邊吩咐下人去備醒酒湯來。
“你飲得太急,要不要吃些菜壓一壓。”
燕洄直起身子搖了搖頭,側卧在引枕上閉眸休息,勉強抵住一陣陣泛起的酒勁。
耳邊聽到沈星溯似乎草草用過幾口飯菜便讓人将席面撤下了,燕洄暗道可惜,都是她愛吃的菜,可她頭暈目眩,實在無力坐起享用。
然後沈星溯起身走遠,嘩啦啦的水聲在遠處響起,應是在洗手。
又隔了一會兒,忙碌的下人們都散去了,門被緩慢合上。
随着逐漸接近的腳步聲,燕洄忽然感到旁邊的褥面陷了下去,溫熱的氣息灑在她的手背上。
燕洄緩緩睜開眼睛,正看入一潭雪亮含光的水面,清楚明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沈星溯學着她的樣子側卧着,青絲垂于胸前,正不動聲色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