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洛喃喃地說:“我們這一步走得太急了……甯步塵不可能身中狼毒的同時又中了其他蠱毒。因為我們給她的蠱毒并不緻命,藥血本身可以抵擋大部分毒性,隻不過會讓她受點皮肉之苦而已。”
葉星低眸看着地上的血迹,聽着沉洛的聲音再次傳來,她的話音忽遠忽近,似真似幻,仿佛徘徊在耳邊的低聲私語,又像是自己心中轉瞬而過的想法。
而在這不過呼吸間的停頓裡,沉洛繼續說:“但如果她本就身受重傷,再加上體内的狼毒,這蠱毒自然而然就成了緻命的毒藥。但是,這其中也就暴露出了一個矛盾之處——客棧老闆那些人既然有能力弄到能讓人相互殘殺的狼毒,就絕不會……”
絕不會再用這種低端的蠱毒。
“想緻人死地的毒藥有上百種,狼毒僅僅隻是其一。但問題是,”沉洛說:“為什麼偏偏是藥血無法完全抵禦的蠱毒?”
葉星看了眼周圍的幾個訓練者,張了張口。
宴知洲耐心地等待着。他把目光投向她身邊空無一物的小木架,意味深長地頓了頓,随即又轉回到葉星身上,他看着葉星毫無破綻的神色,單手輕輕摸了下扳指。
沉洛的聲音再次飄來,“世子精通醫術,他當然能輕易看出甯步塵體内的問題。而除了外傷,能讓甯步塵放下警惕去主動服毒,且對藥血的弱點了如指掌的人,也隻有你了。”
葉星近乎踩着沉洛的話音說:“是……”
沉洛停頓了一瞬,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地道:“不過,或許是世子在詐你,你可以先想對策……”
“是屬下做的。”葉星承認道:“屬下想殺了她,因為她知道得太多了。”
沉洛轉頭,“你——”
“……真可惜,”宴知洲輕輕搖了搖頭,說:“我還以為你會接着瞞下去。”
葉星稍微低頭,沒有理會那橫在周身的劍鋒,說:“世子早就知道了,屬下再極力否認,也掩飾不了分毫。”
宴知洲沒有看她,而是微微歎息道:“你在王府裡見到了不少相似的事情,他們都在尋找那點虛無缥缈的光亮,不惜為此賭上了性命,但到頭來,他們不過隻是撲進了讓他們更煎熬的火裡。結局無一例外,皆是如此。既然知道終究會失敗,當初為何要邁出這一步?”
自由并不是等同于死亡,世子從來沒有這種執念。隻是訓練者深知南陽王府深藏的一切黑暗,他們不能帶着真相離開。而當訓練者第一次踏入王府後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戴着這無法抛棄的真相枷鎖活下去。
陳晔逃出去了,但受到的是永無止境地追殺。他緊繃到瀕臨崩潰,卻無時無刻不竭力保持清醒,但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一個連自己的身世都說不清楚的人,怎麼可能會踏進皇城裡的南陽王府?更别提那些連他自己都說不上名字的離奇毒藥。所有人隻當他是神志不清的傻子,除了賀蘭圖和鄭溪。
這麼多年以來,王府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從來都沒有人能成功活着離開這裡。王府的大門猶如吞人咀嚼的血口,摞在那裡的屍體不計其數。看得多了,時間久了,他們也成為了府裡的鬼,哪怕有機會踏出王府去做世子交代的任務,帶來的也隻是雙手沾滿血腥的殺戮。他們與外面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沒有人能活着逃出去,沒有人。
“……萬一呢。”葉星輕輕地說。
“人人都想要成為個例。”宴知洲搖了搖頭,接着又問:“哪怕到頭來不過是徒勞一場,丢掉性命?”
“若是隻當它是無法企及的奢望,那它便隻是奢望。隻有盡力一試,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葉星低聲說:“屬下習武至此,就是為了能避免丢掉性命。”
“……你的确是這些人裡身手最好的。”宴知洲說道。與此同時,樓下嘈雜的驚呼聲再次響起,他們砍斷木闆,争先湧入,卻又被一樓陡然劈開的刀劍生生逼了回去,“血……血……!”最前面帶着孩子的男人驚恐後退着,身後的人避閃不及,一個帶着一個,像是倒塌的木架般一齊跌在了地上。
葉星聽着宴知洲說:“但有時候,就算身手再高,也未必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世子殿下和屬下都在賭那個萬一。”
葉星在那紛亂的喊聲裡露出蒼白虛弱的微笑,說:“世子在賭,萬一屬下是那個真正背叛世子的人,到時該如何做?世子想要殺了屬下,但是從陳召反常的舉止中意識到了問題,所有人在事後把他的所作所為描繪成了一個謹慎的瘋子,但世子知道,陳召從來都不是瘋子。”
她的語氣很輕,每說一個字都感覺到喉嚨幹澀得發疼,但她依舊保持着平穩。
“而對此能夠解釋的,隻有烏洛部早已失傳的秘術。它能扭轉時間的流逝,令早已喪命之人起死回生,而周圍人卻對此毫無察覺,隻有與這場秘術有關的人,才能記得一切。這裡是烏洛部覆滅的戰場,客棧中發生的意外有偏偏和秘寶有關,世子很快就察覺到了這點。”
“你是重生的人。”宴知洲說:“但你不可能是烏洛部的後代。”
“屬下既然能重生,就意味着有人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承擔實施秘術被反噬的風險,也要讓我活着。屬下于那個人而言至關重要。而這關系到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葉星頓了頓,坦言道:“如果屬下死了,另一個藏在人群裡的人也許會立刻想辦法再次使用秘術。而這之後,世子極有可能在毫不知情地情況下被踢出這場賭局。”
宴知洲看着她,并沒有否認,“那你在賭什麼?”
葉星平靜答道:“屬下在賭世子早就知道了屬下的一切意圖。”
“……是嗎。”
宴知洲輕笑起來,陰影鋪照在他的側臉,葉星隻能看見他嘴角牽動的弧度。但即便如此,屋内的氣氛依舊極其緊張。那輕而和緩的聲音就像是某種無形的、穿骨而過的絲線,令人窒息的威壓感順着絲線穿透進了每個人的大腦,讓他們震驚而惶惑地盯着葉星。壓在葉星肩上的劍甚至因為微微戰栗,劃傷了皮膚。
他擡起眼,露出欣賞的目光,說:“看來,我們都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