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這事,花容時深有體會。似他們這般的靈瞳者,由于從出生時所見的世界便與他人不同,即使用靈識去感知世界,其感知與常人也是有所不同的。
這原理大概有些類似于……正常人忽然失去視力,大腦卻有時還會制造“可以看到”的幻覺。相對應的,靈識的感知也是一種需要大腦解析的機制,因而靈瞳者的靈識感知,也會有其靈瞳的特質影響。
比如花容時就算用靈識去感知,也是能量化的世界;而巫岐即使用靈識去感知,也能觸及靈魂的底色。
隻不過不是用靈瞳自己去看,并沒那麼确切就是了。
很奇妙,很難與外人道。但花容時完全可以理解,巫岐那激蕩的心情。正如他看到陸昭昭,那美麗的五色光輝,牢牢地攫住他的注意;在巫岐的眼中,她的靈魂,一定也美得驚人。
花容時也隻能歎息——
【他逃不了的。】
于常人而言,美人難得,可世上總還有許多其他的美好之物;可對他們這種靈瞳者而言,有一些特别,就意味着她是不可複刻、世上唯一的珍寶。如全色盲者唯一能見的彩色,耳聾者唯一能聽到的聲音,無法忽視,無法忘卻。
心中難免生出同情。但出言勸導或提醒……?
花容時自認,自己還是沒有玉憐香那樣的大度。
所以他什麼也不說,隻跟着興奮的小姑娘,在村寨裡行走。她的心情,又變成綠色碰撞橙色,不過很快又夾雜了一點尴尬的藍灰色,和害羞的淺粉色。
“我、我是不是應該,戴個面紗?”
太久沒裸露面容在凡人中行走,陸昭昭都忘了自己的容貌,對常人而言殺傷力有多大。一路走過來,已有不下十人看傻,從而導緻碰撞事件,不是撞上其他人,就是跌到溝裡去,殺傷力可見一斑。
好似還有人用方言驚呼了什麼,但陸昭昭聽不懂。她隻好求助地看向巫岐,少男則悶悶道:
“他們說,是月神娘娘下凡了哩。”
真奇怪……真奇怪,這胸膛中湧動的情感,究竟該如何解析?歡喜、酸澀、痛楚……一道送命題。他不想去解這道題,把它壓下去;跟村寨之人交流了幾句,将自己的漂亮好朋友領到了繁花擁簇的高座。
陸昭昭:“……”
陸昭昭:“這不對吧???”
雖然她不懂,但怎麼看這位置,都像是什麼大長老啊、寨主之類的角色才能坐的,和她一個客人沒關系吧?!但巫岐卻長歎:“我也沒想到啊——”
雖然修羅教人在附近村寨裡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但也不至于能坐這個位置。與陸昭昭想的相似,卻又不同——這位置不是留給高層的,而是留給“神”的。
不是真神,而是祭典裡扮演神明的人,算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位置。巫岐也沒想到,陸昭昭隻是露了個面,寨主就果斷要把這個位置讓給她……
振振有詞的:“真的月神娘娘來了,哪還能叫别人坐嘛!什麼?你說她不是月神?我警告你,就算你是修羅教的上仙,也不能這麼冒犯月神娘娘!!”
巫岐:“……啊……”
就離譜。但……他雙手合十:“事已至此……你就……配合一下?”
“啊?”陸昭昭很迷茫:“那……我要做什麼?”
她什麼也不必做。
村人把她當做月神的化身,就算是最理智者,也認為這不屬于人間的容光,必定是月神的恩賜。她在今日降臨于此,必是上天意志的體現,而對這月神的使者,村人是絕不敢有一絲篡越,反倒要将她高高捧起的。
于是陸昭昭開始變得如坐針氈。
天知道……她真的隻是想平平常常,參加一個慶典。先前在羽族,也沒有這麼誇張……隻能說修羅教這地方,巫祝神鬼,信仰的色彩太濃。
一旦和神明沾上關系,似乎就很難跟信衆掰扯明白了。雖然他們其實并未對她做什麼,但隻高高把她捧起這一點就已經——
“你不喜歡這樣嗎?”
耳畔傳來一個聲音。陸昭昭看去,那是個身材健壯的女子,身着村寨中婦人的類似裝扮,卻披了一條黑色的頭紗,且以黑紗與珠鍊遮面,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她的身材極好,并非世俗意義上對女子身材要求窈窕的審美,而是極矯健的:個頭不矮,雙腿有力,露出的臂膀,肌肉的線條格外流暢。
似乎很難形容這個體格。強壯,但不至于壯碩;柔和,但絕非柔美;絕不削瘦,但也不能稱之為豐腴……如果一定要找一個詞出來,陸昭昭覺得,是【健康】。
這個女人,有一副非常【健康】的軀體。
她多看了她幾眼,有些不記得,這個人是何時出現的?或許是因為,村寨的人對她實在熱情,又擡起花座遊行了幾圈。連蕭聿幾人都被擠不知哪兒去了,陸昭昭也實在記不得,身邊的面孔到底更疊了幾波。
但還是很禮貌地回答:“還好。”
“還好,就是沒那麼喜歡。”女人說,與其他講土話的村人不同,她的通用語倒是極流利:“我們修羅教人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隻管說,不要想旁的。”
但來人家這裡做客,難道能直白說,“我不喜歡”?陸昭昭想了想,說:“也不讨厭。”
的确說不上讨厭,隻是很無奈。尤其是,當她被簇擁在高座,繁花與美酒将她環繞,分明能遠遠看到圍火而舞,對歌對唱的人們,能夠感受到那份如篝火般熊熊燃燒的歡欣,但卻又像隔着山海,難以觸及。
他們把她當神來拜。可她更想走到人群裡去。
女人說:“你看起來不開心。”
分明美酒珍馐,黃金珠玉,美人鮮花,都堆砌在她面前了,今夜她是神的使者,有着無上的權力。所有人都關注她,所有人都擁簇她,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為何不曾顯出動容?
倒有些像是真正的神。神自然不會被人間所動。
可“神”卻說——
“也許,是因為。”她說:“都沒有人找我跳舞。”
女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正在回答她的問題。而下一秒,她便因為這個回答,忽地大笑起來。
“是呀,是呀,”她說:“怎麼能沒有人找你跳舞!”
她說着,拍了拍手,那簇擁的人忽地散開了,留下一條被花瓣鋪滿的路。女人向她伸出手,眨了眨眼睛。
“月神娘娘,”她說,有些揶揄:“願意陪我跳支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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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似乎是一件奇怪的事。不過是來參與一個慶典,莫名其妙被人當神捧起來,又莫名其妙,和一個陌生的女人跳起舞來。
舞步很簡單,在篝火旁,踢踢踏踏,前進後退,然後轉圈。與羽族的舞蹈有些相似處,但比起羽族更多的上肢動作,此處交叉的錯步要更頻繁。踢踢、踏踏,腳步讓大地震顫,女人輕松地托住她的腰身旋轉,順手拍了一下她的脊背,說:
“身闆兒太小,你該多吃點東西。”
多吃點東西,長得壯實些?由這個女人說出來,倒是很有說服力。很奇怪的,作為陌生人來說,這個社交距離未免過近了;但奇異的,大概是因為對方很自然,陸昭昭居然也打心底裡,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她近乎不服氣地,也用力把對方抱得離地,很得意的:
“我有力氣的。”
女人又開始大笑,顯然她這樣子很對她脾氣:“對的,對的,女孩子嘛,力氣大些好!”
她們繞着巨大的篝火跳舞,腳步與腳步互相追逐咬合,像年輕的小虎與成年的猛虎嬉戲打鬧。旁人一開始敬畏地避開她們,可看二人跳得好,氣氛就又熱烈起來,有叫好聲,也有嘹亮的飛歌,在夜空下回蕩。
“叙說有情才思念,叙說有意才相交~”
中場休息的片刻,女人吹了聲口哨,人群裡便抛來了一壇酒。她單手提住酒壇,咬開塞子。
“來點兒?”
陸昭昭十動然拒:“我酒品不好。”
上次舞會喝酒打直球,打出四個半約會男嘉賓,亭曈未成年算半個……她哪裡還敢喝?好在女人也不強求,不知哪裡變出一小杯金色的飲料。
“蜂蜜飲子。”她說:“這個可以吧?”
沒聞到酒氣,陸昭昭接過來,與她碰上一杯。人們又開始載歌載舞,陸昭昭還以為這女人要和她繼續跳舞,但她卻擺擺手,指指旁邊。
“有人等着約伊呢,我們這些老家夥,就不占你們時間了。”
又笑道:“今兒個晚上開心!你這人對我胃口……你叫什麼?姓陸?”
“陸昭昭,爛昭昭兮未央的昭昭。”陸昭昭說:“阿姐你呢?”
“我啊——”
女人提着酒壇,沖她眨眨眼。
“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