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不是因為讨厭。但也不是溫影承的知禮。而是單純出自某種對自我的厭棄。即使陸昭昭并不會因此讨厭他,譚冰北卻好像始終是讨厭着自己的。
所以比起竹峰其他人,他與她之間,是有些不夠親昵。但他其實對她是很好很好的,隻是這種好靜靜地流淌,從不發出聲音。
陸昭昭在他懷裡蹭蹭。因為接觸得少,他的氣息對她來說有點陌生。但并不讓人覺得局促,他身上有種淡淡的很好聞的冷香,不好說是什麼香氣,但會讓人聯想到雪中寒梅。
她就嗅嗅,又嗅嗅。搞得譚冰北相當神經緊張:“怎……怎麼?”
這般嗅來嗅去,莫非他身上有什麼味道?可他因為自卑,反而非常勤于梳洗,理應不會……
陸昭昭就說:“北北香香的。”
她問:“你用什麼香膏?好好聞哦。”
譚冰北:“……?”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顯而易見的迷茫,半晌才說:“……也許……是皂角的香氣?”
陸昭昭又不是傻子,怎麼會分不出皂角香來。可看他模樣,的确不像是會用香膏的,也大腦發光:
“香……香妃??”
譚冰北:“??”
他們倆大眼瞪小眼。陸昭昭眨眨眼。目光很不經意地落到他摘了面具,又因為躺下,而未被劉海遮掩住的面頰。
譚冰北猛地捂住了臉。
“……别看。”他難堪道,同時捂住陸昭昭的眼睛,有些語無倫次:“我……抱歉。我去戴上面具……”
陸昭昭揮舞着小手把他抓住,大喊一聲:“北北!”
他吓了一跳,手裡力道松了。但陸昭昭沒有趁機挪開他的手,隻是在他掌心眨了眨眼,睫毛的末梢輕輕掃過。
然後她說:“昭昭喜歡你哦。”
“……”
他的心一顫,登時更慌了。小女孩卻又奶聲奶氣,又很堅定,甜甜地道: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她說着,伸出小手,拍拍他的手臂。
“昭昭最喜歡北北,什麼樣的北北都喜歡。”
她說:“所以……不要害怕哦。”
“……”
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他該擔心她害怕他才對,可如今卻反過來了。可……不知為何,譚冰北忽然就覺得不再那麼擔憂,那麼排斥,心中隐隐動搖。而這種動搖,在她乖巧的表現裡,又一層層地将心防融化。
……明明是剛才還在鬧騰的小姑娘,卻其實是非常善解人意的。那眼睫小刷子一樣在他掌心掃過,卻沒有真的動彈一下,已足以讓他明白她的心意——
【别害怕。無論你什麼樣子,我永遠愛你。】
【别害怕。你如果不願意讓我看,我就不看。】
接收到這樣的信息,他反倒一點點安定了。許久,許久,忽地一聲歎息。
“……我不害怕。”他說:“我怕吓到你。”
他挪開了遮在她眼前的手,輕輕地撫摸她柔軟的發絲。又猶豫了一下,挪開了遮住臉的手。
她于是第一次能夠徹底看清,譚冰北真實的樣貌。
那是一張……怎樣的面孔啊。隻看左半張臉,當稱得上一句“俊秀”,并非大美人,而是與溫影承相近的淡顔系,不過比起溫影承來,他的五官即使摘出來看,也很漂亮,乃至眉宇單獨去看還有點鋒利,隻是組合在一起卻柔和起來,釀出一種很耐看的韻味。
大約是早年根骨不好,修為進展不快,他的樣貌看上去,至少得有二十六七歲模樣,與少年是分毫不沾邊了,卻很有成年男子的味道。乃至于面龐也是有一些棱角在的,加之周身氣場格外沉穩,給人的感覺便很像一位可靠的長輩。
可他的眼神,卻實在是格外的柔軟。柔軟裡帶着不确定的漂浮,浮冰一樣的脆弱。有點像一朵濕哒哒的雲,有點……讓人想到,被人遺棄、淋了雨的小狗,那濕漉漉的眼神。
他本該是很好看的。
他本該,是那種可靠的、俊朗的、刻闆印象中大師兄的形象。隻看左半張臉,他也的确是這樣的形象。然而當把眼神落在他的右臉上——
那可怖的、紅褐色、帶有輕微凹凸與褶皺的奇異胎記,簡直像黴菌一樣,把這種美姿容完全的給破壞了。
陸昭昭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胎記。
一般來說,胎記多是色素沉着,多半隻有顔色異常。可譚冰北的胎記,卻幾乎像是燒傷留下的印痕一般可怖。先前陸昭昭看他,多半是隔着距離一瞥被遮掩的面容,隻覺得他胎記的範圍未免太大;直到現在,她才算真正理解,譚冰北為何會十年如一日地自卑,又将自己的面容遮蓋。
很難想象,一個帶着這樣胎記出生的孩子,能養成樂觀的性格。
陸昭昭怔怔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的眼神又在下雨。她微微垂下眼睫,又擡起,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注意着他的反應,軟軟地親了一下他的面頰。
“?!”
譚冰北像受了驚吓的大貓,肉眼可見全身肌肉都繃緊。被陸昭昭安撫地拍拍,道:
“好像梅花。”
“……?”
“嗯……”
女孩想了想,慢慢道:“就……像是在出生之前,神明發現,這個孩子實在太可愛了。神明喜歡他,可這個世界上人太多了,祂害怕自己以後找不到他,就拿起祂最喜歡的梅花印章,在他的臉蛋上蓋了一下。”
“……?”
大貓的、下雨一樣的眼神,又變成一種肉眼可見的迷茫。那是内陸貓貓第一次見到大海時的迷茫,好像從未見過,又好像有些熟悉。熟悉在陸昭昭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陌生在他此前從未聽聞,類似的話語。
他甚至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被輕吻、凹凸不平的右臉……
“……梅、花?”
……原來,除了“可怕”、“惡心”、“醜陋”之外……還會有人,覺得他這糟糕的樣子,像簇擁在一起的【梅花】……嗎?
“嗯。”女孩卻很認真:“就像雪地上的紅梅,很好認的。不過……你也知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所以神明找到這個孩子時,已經過去很多很多年啦——”
她說着,童言童語多麼稚嫩,又多麼溫柔。
“他吃了很多苦頭……不過,今後不會了。”
譚冰北心中一顫。
他難堪地、狼狽地,捂住了臉;又迷茫地、無助地,擡眼看她。欲言又止,大約心情格外複雜;但至少能看出,并不算負面情緒。
大約,隻是,因為從未聽過這樣的論調,感到不知所措。
陸昭昭也不說什麼,隻是把腦袋依戀地貼他胸口。
“昭昭也愛你哦。”
軟軟、暖暖的一團。孩子的體溫,簡直像在心口燒起了一把火。譚冰北半晌無法開口說話,隻是怔怔地思考,許久,才很克制、很珍惜地,把她抱在懷中。
“……無需神明愛我。”
“哎?”
譚冰北不說話了,腦海中閃過一幕幕。有不嫌棄自己的樣貌和根骨,接納自己的師尊;有活潑可愛,整日喊着“大師兄”的崔崧瑤姐弟;有幾乎是被竹峰每個人親手帶大,對他極為孺慕尊重的蔡陽漫;有……陸昭昭。
小小的,捧着一罐“彩虹”,笑得開心的陸昭昭;為了能讓他收下洗髓丹,不顧形象撒嬌耍賴的陸昭昭;認認真真在他的“祝如意今日行為記錄表”後頭寫“壞鵝!好北北!”的陸昭昭……
……直到剛才那一刻,也沒有露出一丁點厭惡眼神的,愛他的陸昭昭。
【無需神明偏愛……】
沉默寡言的陣峰大師兄如此想道:
【你們就是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