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回過神來,再次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陸昭昭感到驚魂未定。說來也奇怪……在方才那短短的——又好像極其漫長的——時間裡,雖然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且不定形,可她徜徉在其中,其實有一種被羊水包裹着一般的安定感,就好像她生來就是這個形狀。可當離開了那個環境……
就像猛地被誰從水中拉了出來,突然感到一陣後怕,就好像方才的幸福是一種怪誕的死前幻覺,而此刻驚覺自己,曾與某樣恐怖的、陌生的、異常的事物,擦肩而過。
【那是什麼?】
但在她産生這個疑問的下一秒鐘,那些怪誕的記憶就像潮水一樣,又從她的大腦皮層褪去了。無論如何,她不能夠再回憶起方才發生的任何細節,留存下來的,唯有一種荒謬的感覺。
【你隻是做了一場夢。】
這隻是一場夢。
“呼……”她深呼吸,告訴自己:“冷靜下來。”
那些怪誕之物,她想不起來,也不再去想。擡眼觀察四周,這裡已不是永夜的城鎮。
這裡……這一層……構造很簡單。
眼前是一條街。
大約是十影鎮中截取出的部分,但并不完整。整體說來,隻有兩三處房屋,無論向街這頭或那頭,又或者看向天空,所見的都隻是一片幹淨的白色。
好似被誰用橡皮擦擦去了似的,從虛幻過渡到完全沒有内容的白。凝實的部分并不多,一眼望去也沒有活動的生物,陸昭昭隻好順着最凝實的部分探索,摸到最近一所房屋的門前。
“……?”
門上用鐵鍊栓了好幾圈,又挂了一把大鎖。鐵鍊的粗度,幾乎已經到了讓人疑心裡頭關着一群力大無比的僵屍的程度。她沒有輕舉妄動,把耳朵靠到門闆上聽了聽,可惜什麼也沒有聽到。
她又去周邊看了看。發現雖然這裡有幾座完整呈現出的建築,多數部分卻都顯而易見的潦草,唯有兩座小樓,門上都挂着大鎖,門窗都封閉得嚴實,隻能從外頭看出,兩個小樓都至少有兩層,内外封閉,空間看起來大到足以容納數十人在其中活動的地步。
陸昭昭心中突然生出不妙的預感。
【……在上一層,喜平制造的規則,是大逃殺。】
她想到:【毒霧縮圈,内外封閉,隻活一人……】
那麼,如果這一層真的是孩子們的所在地……
她不再猶豫,拔出飛虹,用力斬下,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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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你就找到了孩子們?”
“……然後,我就找到了孩子們。”
披着一張毯子,坐在滴雨的屋檐下,陸昭昭顯得十分憔悴。她捧着一杯熱茶,與友人們訴說,自己的所見所聞。
“六歲及以下的孩子被關在一棟樓裡,六歲以上的則關在另一棟樓。樓裡什麼也沒有,沒有吃的,沒有水,家具也不算多,但有一把刀。”
據還算大點的孩子磕磕巴巴連說帶比劃的講述,陸昭昭大概明白了他們的經曆——
醒來就到了這裡,一個穿着鬥篷的怪人出現,扔下了一把刀,說:
“你們之中,隻有一個人能走出去。”
“他竟讓孩子們也自相殘殺——”
陸昭昭把牙咬得咯吱作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們之中甚至還有嬰兒!!”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一層的時間流速,比其他幾層都要緩慢得多。以至于盡管沒有食水,孩子們狀态都還過得去,她去得也應當算是及時,尚且沒有任何孩子因此死亡。
她把他們都放了出來。
“然後……我發現,有兩個孩子不在。”
“兩個孩子?”
“呂家的雙生子。呂拜星,呂酹月。”
陸昭昭抿了口茶,啞着嗓子道:“孩子們說,從一開始就沒見到他倆……我就又去找了找,在一間被鎖上的小屋子裡找到他們,那個屋子裡,也有一把刀。”
“……他讓雙生子互戮?!”
陸昭昭閉上眼睛。
那一對漂亮的龍鳳胎哭着撲過來抱住她的時候,她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隻能緊緊地抱住兩個孩子,試圖用體溫給他們一些安慰。
孟錦迎也氣得說不出話來,何櫻敏也沉默不語。祝青燃啞了半晌,說:
“好在。喜平已經死了。”
此刻,一切都塵埃落定。
在陸昭昭看來,她是在解救了孩子們之後,夢境便忽然消弭;友人們差不多,如驟然夢醒。這當然是因為亭曈和阿修取得了那場戰鬥的勝利,但根據亭曈的轉述,喜平并非死在他們手裡。
敗局已定時,他笑着舉起匕首,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陸昭昭抱住頭:“我真不知道。”
喜平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到底是什麼人,又為何做了這一切?她不明白,也想不通,可事到如今,似乎已經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了。
何櫻敏撫摸她的頭發。
“你不必嘗試去理解他。”
共情力是很好的品質,但何櫻敏不覺得陸昭昭該去理解所有人,尤其是那些無法理喻的惡徒。陸昭昭沮喪地靠在她肩頭。
“我隻是覺得,這一切總該有個交代。”
何櫻敏卻說:
“世事總是糊塗的。”
故事有起承轉合,故事有前因後果,現實卻不需要。現實是一攤糊塗賬,可顯然陸昭昭還沒學會對這種糊塗妥協。
但她太累了。
她太累了,依靠着自己的朋友,抱着自己的貓。蛋黃酥乖巧地窩在她懷裡,舔舔她的掌心。溫熱的,毛茸茸的一團。
現實裡的十影鎮下着雨。
天色暗暗的,雨朦朦胧胧的,不大,但很哀愁。一切都被打上虛幻的濾鏡,好像一簾雨,一扇屋檐,隔絕世界。
所有人都在忙碌。
那隻是一場夢。所以夢醒來的鎮子,沒有鏽迹,沒有紅霧,所有人都在原來的位置。可那又不是一場夢,因為夢中死去的人,再也沒能醒來。
親友團的嘗試失敗了。盡管他們已努力讓所有人相信:
【這隻是夢而已。】
陸昭昭的易容也消失了,她不明白這是什麼原理,卻也沒心思去管。她太累了,隻能坐在這裡,迷茫地看着。
朋友們也都很累,輪流過來陪她。她摸着貓,從這種重複機械的行為裡獲得實感。有時她也很想站起來去幫忙,奈何腿實在軟軟的沒有力氣,就好像損失的氣血尚未補充,夢境裡的疲勞也累積在這具身體中,讓她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了。
她隻是看。一直到一個身影來到近前,一言不發地撩起外袍,單膝跪下。
“對不起。”他說:“我來晚了。”
陸昭昭擡眼看他。他披着件有些像風衣、帶兜帽的油衣,沒戴蒙昧和啟靈。鼬類一樣黑白相間的發被雨水打得濕透,可憐巴巴地貼着皮膚,變成一隻落水的鼬。
他的眼瞳,蒼藍而悲傷,像噙着淚水的湖。有一縷血色在這湖泊裡流淌——在生死視尚未消失的陸昭昭眼裡,是一種很暗的紅——她順着這條小溪流溯回,看到他額上一條有些可怖的傷口。
她伸出手,擦了擦他眼角流下的,混着血的雨,像擦掉一滴血淚。
她開口,問:
“疼嗎?”
“……”
少年顫抖一下,驚異、或可說迷茫地看着她。而她取出手帕,很輕地幫他擦去了血痕。
“我知道你很忙。”她說:“我就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很快的,我保證。”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