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乖順地坐在她身側,任由她幫他處理了額上的傷。她的動作實在輕柔,最後還輕輕撫了下他的頭。
“辛苦了。”她說。
他就忽然說不出話來,嗓子裡幹幹的,澀澀的,又像堵了棉花。他隻能看着她,看她悲傷地垂下眼簾,黑色的雙眸映着破碎的夜色。
“對不起,”她難過道:“我們沒有保護好這個地方。”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種被抽離的實感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身體裡。一種突如其來的荒謬和悲怆填滿了軀殼,她難過地躬起身來。
“對不起,我沒能……”
巫岐猛地把她抱進懷裡。
“不是你的錯。”他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
不該讓他們卷入這一切,不該中途自己離開,早該在察覺不對勁時就做好最壞的打算,是他——
而她抱住他,把頭靠在他淋濕的肩上。
說:
“這也不是你的錯。”
“……”
“阿岐。”
“……嗯。”
他聽到她的聲音,在他的胸膛裡回蕩:
“……去找到真相吧。去尋求一份公道,為生者,為亡靈,為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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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到真相吧。去尋求一份公道,為生者,為亡靈,為你,為我。】
簡短的話語,有如在胸中點起一把炬火,久久而不能熄滅。巫岐感受到一種責任——作為【偵探】的責任,作為【真探】的責任。
為生者權,替死者言……這本就是他的人生信條!如今,到了履行承諾的時刻。
“現下情況如何?”
“阿彌陀佛……大約已統計出死者的人數了。”
迦境撚着佛珠:“……自鎮中找到的屍身,加上此前的死者,若林中确實迷失了一人,則死者共計842位。”
“八百四十二……”巫岐徐徐吐出一口氣:“……這都超過全鎮人口的三分之一了。”
迦境默然,片刻後道:“你應該已經了解如今的情況了。”
“嗯。但我還不太清楚前因後果。”巫岐道:“跟我來,我們邊走邊說。”
他們在雨幕中穿行,與忙忙碌碌的一衆修士點頭示意。快速地彼此交換着情報。
“……大約就是這樣。”迦境道:“有些我沒有親眼見到,不曉得有無遺漏細節,你可以再去問具體的親曆者。”
“原來如此……夢境啊。”巫岐思忖着:“……我這邊的話,回來路上遇見山洪……速度太快了,沒反應過來,醒來時被沖了很遠,靈犀玉牌也丢了。好不容易才找到失散的道友,又在山裡轉了兩圈,才終于找到路。”
到鎮子的時候,一開始還沒察覺什麼不對:畢竟時間是淩晨。然而敲了幾戶人家的門也不開,破門而入才發現,鎮中居然沒有一個人在!
正疑惑調查之際,這些人就又詭異地突然出現……這倒是好事,但一并出現的還有諸多死狀凄慘的屍體,就很要命了。
反正巫岐和他帶來的一衆人手是立刻就投入了忙碌。好在這些鎮民對他似乎有着别樣的信任,居然還算順利地将人安撫好了,實話說,巫岐還挺受寵若驚的……
然後,時間就來到了現在。
“這事蹊跷得很。”巫岐道:“我們先去看死者。”
他們去了“義莊”——實則是臨時開設,存放屍身的地方。畢竟此次死傷人數衆多,看到死者也很不利于家屬穩定情緒,況且此事還需調查,巫岐等人便将屍身放在了一處。
此時掀開白布,便可見到死狀各異的屍身。巫岐接連看了幾個:“雖都為夢中過世,死狀卻各不相同。”
他伸手一指:“這個,死于驚悸。這個,死于利器砍傷。這個也是,但傷口形狀與前者不同,推測前者死于鐮刀,後者死于斧頭。”
他說:“但屋中沒有兇器。”
迦境道:“夢中殺人。”
他把陸昭昭那套“量子理論”用自己的理解講了一遍,又道:“所謂【夢見自性】,又所謂【夢能預示】,若在夢中見證自身的死亡,随後便同樣身亡的例子也是有的。”
巫岐點頭又搖頭:“也有所謂【莊周夢蝶】,或以我們修羅教的說法,修【夢中幻身】的法門也是存在的。但将人拖入夢中殺死此等駭人聽聞之事,過往不曾耳聞。”
這應當不是因為他倆孤陋寡聞。盡管二人年歲尚小,因身份緣故還是知曉很多密辛,知曉此事必定不同尋常。
不過,修仙界曆史悠久,自古以來便有各色秘法奇術,也未可知。
“看來如今我們可以推定,之前的死者八成也是死于夢境。”巫岐道:“我聽你們說,我走後死去的幾人,你們在現場也未發現端倪,想必就是這等緣故。”
若兇手是在夢境之中殺人,而死者隻是在外呈現出了與夢中同樣的死法,這就可以解釋為何案發現場并無他人存在過的線索。
迦境思忖片刻:“卻也不是全部死者都符合這個條件。”
巫岐也思考了一下:“……那麼應當考慮,對方也有通過夢境幹涉現實物體的能力。”
比如,推動落石;比如,使用绫羅。如此才能夠布置礦工與織女之死。
又或者,可以利用夢境挑撥人心,如此才能解釋賈掌櫃之死。
“真是個中高手啊。”巫岐歎道:“我們再去看看喜平。”
作為始作俑者,喜平的屍身沒能得到太多特殊待遇——他也躺在義莊裡,和那些他口中可以踐踏的弱者們相同;但他還是有些“殊榮”的,具體表現在被嚴格看管起來,避免再生變故。
巫岐看着他的面容。盡管頸部傷口猙獰,他的表情卻尚且能算平和。既不是自戮之人該有的決絕和絕望,也沒有大奸大惡之人該有的兇戾與狂妄。
他躺在那裡,像睡着了,像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安甯。
“他先在現實裡殺死了自己?”
“恐怕如此。但小僧以為,這應當是儀式的一部分。”
通過儀式,才能做到将整座鎮子的人類拖入夢境。或許正是喜平将自身也作為儀式的一部分,才能在夢境中擁有如此之多的力量。
迦境道:“檢查過了,他的确隻是凡人。”
“掌握秘術的凡人啊……”巫岐輕歎:“……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了法寶的殘片。盡管已經損毀了,但看上去像是個小旗子之類的東西。”
“招魂幡?”
“這是最有名的幡類法寶吧?的确有可能是類似的存在。”
巫岐捋順了一切:“這麼看來,這就是一個凡人得到秘寶秘術之後日益膨脹,迷失自我的故事吧。”
凡人喜平,偶得秘寶。發現隻要祭以生魂,便可以凡人之身操縱秘寶,暢遊夢境,乃至成為夢中主宰。由于其颠沛流離的境遇催生出扭曲的心性,便想要借此報複人類,施展屠殺,從而展開十人之死的儀式,最終使噩夢降臨。
然而因不敵亭曈二人,又不願引頸受戮,或許本也就有自毀傾向……遂最終決定自戮。死前亦催動秘法毀去法寶,絕不使其落入敵人之手。
“……這些死者,包括喜平自己,魂魄也都不在。”巫岐道:“嗯……也不難解釋。作為凡人維持這樣詭異的夢境,困住多位修士,與元嬰期修士戰鬥,乃至很可能借助夢境布置了天地迷陣……恐怕,就是以這些靈魂為薪柴,才有可能做得到吧。”
所以,這就是發生在十影鎮的這場災難的真相……
……嗎?
分明這樣捋下來,一切都說得通了,一些細枝末節的謎團,也能在之後的調查裡明晰。可偵探的直覺在跳躍,冥冥之中有什麼在大腦中嘶吼:
【不對!不對!你遺漏了什麼!你忽視了什麼!!】
“到底是什麼……?”
巫岐喃喃,不自覺地捏住額前一縷白發:“究竟是哪裡……”
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