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啪,劈啪。
低微的、清脆的,是火焰學着音符,在木料的五線譜上舞蹈。陸昭昭緩緩睜開雙眼,身旁之人好似一直在關注她似的,第一時間開口:
“醒了?”
他問:“喝點水麼?”
陸昭昭點點頭,順着他的力道坐起身來。她握住他的手上纏着繃帶……這好像是一句廢話,因為現在她全身上下,已經很難找到一處完好無損的地方了。
聽上去很凄慘。其實也是。不過陸昭昭感覺還好——她把痛感調得很低,比起疼痛,不适感反而更多來自酸癢酥麻。
不太舒服。不過,還能忍受。她就着司空琢的手喝了些水,試圖舒展身體,被少年按住。
“别把傷口崩裂了。對恢複不好。”
她也就歇了心思,打個呵欠,擡頭去看。
“……這裡也能看到星星啊。”
“天山這邊,總歸離天空是要近一點的。”
司空琢說:“時間還很早,再睡會兒吧。”
陸昭昭“唔”了一聲,沒說睡,也沒說不睡,很自然地栽倒在他身上。事實上,她這幾天休息幾乎都在司空琢身邊,這是為了避免她睡夢中牽扯到傷口之類……有司空琢在,能及時處理。
不過,在陸昭昭實際覺得,司空琢的存在,給她的更多是一種心靈上的寬慰與支持。
……雖說害她變成現在這樣的也是他。
她洩憤似的拿腦袋在他身上蹭;讓少年忍不住笑起來,又稍微用力按住她。
“小心點……雖說我是不介意再給你包紮一遍,但上藥總歸很疼,我會心疼的。”
“哼。”女孩兒嘟囔:“沒見你心疼一點。”
司空琢說狠心,那是真狠心呐!她被人抓住頭發哐哐拿腦袋砸地的時候,她幾乎被匕首剜出眼睛的時候,她被人勒喉幾乎窒息的時候——
他就藏在人群裡,一動不動,如實地履行着承諾,甚至還要更嚴酷。
這有時候讓她覺得很委屈。不是理智上的,而是一種湧動的情感。就像她有時候感到很絕望,明明同伴就在不遠處,卻不會伸出援手。
有一次戰鬥結束後,他過來抱她起來。陸昭昭神智還沒清醒,就扭頭惡狠狠地咬住他的頸側。并不是像對秦令雪那樣親昵的捉弄,而是帶着未散的戰意咬出深深的血痕。
但少年隻是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
“沒事了。”他說。
而現在陸昭昭去看,仍能看到他領口露出的小半傷疤。其實不重,她的“攻擊”對大修士而言本該無關痛癢;隻是他面對她不曾設防,才會留下傷痕。
她有點兒愧疚。就像當時松口後放聲大哭。這一切對于她來說确實太難了些,盡管這隻是一個遊戲。
它真實得不太像一個遊戲。
她隻能悶悶地說:“抱歉。”
“嗯?啊……”
司空琢花了兩秒鐘來從她的目光裡意識到,這句突兀的道歉是從何而來。他不太在意地摸了摸那個對他而言并不算重的傷疤,笑:“沒什麼大不了的……況且你已經道過歉了。”
在松口的一瞬間,哭着道起歉來。哭得比他這個被咬的人還凄慘,一度讓司空琢簡直手忙腳亂。
“還是想道歉。”少女悶悶道:“而且……抱歉。”
“……”
這第二個抱歉的含義,可比剛才那個難猜多了。司空琢低頭看去,少女的杏眼裡一片純然的難過,那不是為她自己,她在看着他。
她看着他,握着他的手,這麼說道。但司空琢又覺得她不止是在看着他——不止是,在看着現在的他。
他忽然一下,好像明白了她的難過源于何處。
【我痛苦、崩潰的時候,可以咬你、依靠你,可是……你呢?】
少年的司空琢呢?他能夠依靠誰,能夠對誰放聲痛哭?
……沒有。
【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不能更早地來到你身邊。
這個想法對不對呢?司空琢不知道,但他的心猛然一顫。他偏轉了目光,因為覺得那難過的眼神如此難以面對。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總是試圖安慰他。
這多可笑啊,像路都還走不穩、無憂無慮的幼崽,試圖去安慰一隻飽經風霜、無堅不摧的兇獸。司空琢是最不屑他人同情的,可她不是在同情。
她隻是在難過。而這讓他無所适從。
“陸昭昭,你……”
聲音在喉嚨裡翻滾兩下,他還是沒能說出什麼。說什麼呢?你……怎麼是這麼好一個小孩?用【好】這個字對嗎?但他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了。
他第一次見陸昭昭這樣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經這樣慘了,他本以為小姑娘或許會受不了這種“特訓”的,她其實沒吃過什麼苦。
可當她從痛苦中稍緩過來,想到的卻不是自己。
【……我都這麼痛了,他們從前有多痛呢?】
無論何時,都試圖把自己的溫度分享給他人。司空琢不是這樣的人,也沒見過這樣的人,他也說不清楚此刻胸膛中湧動的情緒,隻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把傷痕累累的女孩兒抱住。
“陸昭昭。”他悶聲道:“我想親你。”
女孩兒驚訝地笑起來:“……不許。”
“……真不行?”
“不——行——!”
“……那讓我抱抱吧。”
這她倒沒有拒絕。
陸昭昭不讨厭、甚至是很喜歡肢體接觸,她總是愛和親友貼貼。所以,毫無疑問,能夠接受這麼親密的擁抱,證明司空琢在她心中的地位日漸提高。
……雖然,大概不是他期待的那個方向。
但此刻他們依偎在一起,并不像兩個要以友情、親情、愛情分個明白的人,倒像是兩頭依偎取暖的獸。獸之間的感情,是不必分個明白的,它很原始,但也純粹。
她隻是依偎着他,他亦然。
“我啊,”她輕聲說:“好像更明白,當年和你說的那些話的含義了。”
司空琢記憶力很好,很快從記憶中翻找出她說的場景。
【“當然,我不是什麼高尚的人,做不了什麼偉大的事,可我能堅守本心,隻求問心無愧,這便是我的道。”
她看向司空琢,認真道:“我走在野獸世界中,也行在人類世界裡。”】
當時還隻是一個兒童的稚語,如今的她已在履行。盡管司空琢還是覺得她有那麼點兒天真……
……至今,她還未曾殺死任何一個對手,哪怕對方差點将她置于死地。
他也曾問,但她堅持。她說——
【我不是沒殺過生。異獸、妖物……我殺過的。一條生命流逝在手中的感覺,我知道。】
她說:【但殺不是濫殺……什麼時候該殺,什麼時候不該,我知道。】
她不是心慈手軟,隻是殺亦有道。這讓司空琢安心多了。
……她有她的道。
“你始終如一。”他說。
女孩兒輕輕地笑:“還差得遠。”
但她眼中的迷茫已然散去,她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所以,少女又握住少男的手。
“謝謝你,帶我看這世界更冷酷的一面。”她說:“下一次……下一次……”
也讓我帶你去看看,這世界溫柔的一面吧。
而司空琢隻是看着她,将頭靠在她的頭邊。
“陸昭昭,”他說:“你對我來說……”
就是這世界,溫柔的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