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
夜色沉沉,飒飒的響聲是風在低泣,雨水急促地擁抱大地,帶着仿佛要将整個世界溺死的決意。
若是站在檐下去聽,雨珠落在瓦片上噼裡啪啦的響聲就好像無休止哭鬧的孩子;而站在地道之中隔着厚重的石闆與泥土,則在潮濕之中,隐約聽到好似天地傳來的嗚咽之聲,讓人不禁懷疑——
天也在啜泣嗎?
陸昭昭刻下最後一道銘文,擡手擦了擦額頭滴落的汗珠。
如今是幾時了?
她不知道。
其他地方怎麼樣了?
她不知道。
她在和時間賽跑,在與死神搶人。所面臨的巨大壓力,甚至讓她中途下線緩了片刻,在夢境虛拟技術的模糊處理下,才能從驚悸之中得以冷靜。
【怎麼會這樣呢?】
陸昭昭是休閑玩家,自從玩《尋仙錄》以來,度過的盡是些歡樂又日常的時光。雖說也有磕磕絆絆,卻總是有驚無險,歡聲笑語伴随着她,幸運光環庇護着她,她從沒有覺得遇到什麼無法度過的坎坷。
隻要有朋友們在,她就什麼也不怕。她總是這麼認為,但現在——
現在,她有些怕了。
固然,這是一個遊戲。固然,這甚至是遊戲裡的一個幻境。本質上,陸昭昭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是虛假中的虛假,她本不必為冰冷的數據而動容。
可人類啊,就是這樣奇妙的東西。哪怕知道是虛假的,當指尖撫過一行行文字,心緒還是會為文學作品中的跌宕起伏而起起落落,會為虛構出的劇情痛哭失聲。
而會如此在意遊戲中的親友,陸昭昭絕不是一個冷漠的人。
她怎麼能接受在自己面前流失的萬千生命?
當這份沉甸甸的責任壓在了肩頭,正是因為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陸昭昭感到害怕。
她怕救不下所有人。怕無法扭轉的結局。
但——
深呼吸一口氣,少女的眼神再次變得堅毅。
【相信自己。】
[你選擇的那條路,就是最好的結局。]
【相信大家。】
[我們也很想,讓你能依靠我們。]
少年漫中總是見到“友情”與“信任”。固然有時,它們顯得過于天真,過于理想化——陸昭昭知道,“友情”和“信任”,不能夠解決所有問題。
但此刻,她選擇去相信。
【盡人事,聽天命。】
她閉了閉眼睛,将最後一顆靈石鑲嵌進節點。
【就拼盡全力,無怨無悔!】
“好了。”她說:“這一個也完成了。”
為了節約時間與材料,她選擇在獻祭陣法的基礎上重設陣法。生怕由于自己的業務不熟練而導緻出現緻命纰漏,她截圖後下線去論壇約了陣法大佬,将陣法簡化以降低難度,并接受了詳細的糾錯與指導。
由于可用的靈石不足,甚至把紅眉掉落的血丹也填進去充數。盡管知道那血丹是從何而來……
……隻能期盼,逝去的人相比起成為惡妖的食糧,更願意為還活着的人盡一份力吧。
如此種種手段用盡,如今已在城中設下了十二座陣法。其中七座環環相扣,圍繞蘇州府衙組成了一套連環大陣;餘下五座則零星分布,每座可以庇護一定範圍。
每個陣法的規模都不算小,自然不是陸昭昭一人之力能做到的,所幸她的幫手也有很多。如此争分奪秒之下,有約莫五分之一的城池面積,被籠罩在了陣法保護之中。
當然,這不是說要放棄餘下的五分之四,而是在這種極限的情況下,能保住城中一角已拼盡全力。是以在設置陣法的同時,人口的遷移工作也在同步進行:陸昭昭設陣,蘇栗衡遷人,他們都沒有想過去放棄任何一條生命。
陸昭昭其實不知道,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蘇栗衡會采取什麼方法,去遷移與安置百姓。但——
她相信他。
在這種事情上,如果有人能夠做到極緻,那這個人隻能是蘇栗衡。
她也知道,蘇栗衡相信着她。
因為相信着她,才能在她一面之辭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下達全城遷移的命令。
從未有這樣一刻,分明他們并不共處一室,卻無比強烈地感受到正與對方并肩。
而并肩者不止他們二人。
韓繼、孟錦迎、仇紅英,還有……
“材料不夠了。”沈素書憂心地蹙起眉,語速卻是很快的:“還能設下第十三座嗎?”
“隻剩這些的話……隻能再設一座小型的了。”
陸昭昭起身,因疲憊而感到眩暈。一時不曾站穩,被沈素書及時扶住。
“你太累了。”她輕聲說:“讓我來吧。”
和其他幾人不同,沈素書的特長在于琴棋書畫,在如今的危機中并不能派上什麼用場。但讓她分明得知了這些内情,卻什麼也不做,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便主動請纓,跟在陸昭昭身邊協助。雖然也是個中生手,可她冰雪聰明,舉一反三,真是幫了陸昭昭不少忙。
通過之前累積下來的經驗,如果說她已學會流程,能夠獨立設置一座小型陣法,這也實屬正常。但——
陸昭昭看過去。
這往日裡最柔弱、最标準的大家閨秀,已因随着她東奔西走地忙碌而搞得灰頭土臉,幾乎看不出大家小姐的模樣了。但她那總是憂郁的眉眼,郁氣不知何時已淡到幾不可見,反倒沉澱出一種堅定的神采;正如過往她總是怯懦地推脫,連陸昭昭邀她外出旅行,都要先讷讷地找上一千個無法出門的理由,哪怕去看看大好河山是她最夢寐以求的事情。
但如今,她隻是看着她的眼睛,說:
【讓我來吧。】
陸昭昭也清晰地意識到:她變得不同了。
這個認知讓她忍不住笑起來,因為就倚靠在對方身上,便順勢将她抱住,在頸窩蹭了蹭。
“真好。”她說:“這麼看來,煉心幻境也不是沒有好的地方。”
煉心,煉心。其他親友她不清楚,但至少在沈素書身上,她看到了改變。盡管秘境之外的沈素書也沒有失憶後這樣怯懦,但陸昭昭依然能感知到,如今的這一切對沈素書本人而言有着怎樣的意義。
也許離開這個幻境,她會擁有更多向前邁步的勇氣。
陸昭昭真為沈素書感到高興。當然——是為她的成長,而非這場災難。也因為她實在是太疲憊了,才會不由自主地将心聲給說出口。不過,就算說了出來,也沒問題吧?畢竟亭曈說過,幻境中的人輕易是不會被外力喚醒的。
她之前也試過了,與幻境中的人說這隻是個幻境的話,對方要麼沒有聽到,要麼嗤之以鼻,渾不在意;也就沒有想過——
“……煉心……幻境?”
沈素書輕輕地眨了眨眼。她何等聰慧,僅隻言片語,就捕捉到些許線索:
“……我們,是在一場幻境之中嗎?”
“?!”
陸昭昭猛地擡頭,隻見少女露出些許了然與若有所思。懷抱着一絲期望,她小心地問:
“……你想起來了?”
“唔……還沒有。”
沈素書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微笑,那個微笑,意外地非常像是幻境外的她:“但是……總覺得,稍微有一點不真實的感覺。”
大約是從她握上陸昭昭的手,答應和她一起出遊後,開始隐隐約約,感受到一丁點的不真實。但那感覺微乎其微,直到決定和柳月一起去找蘇栗衡才有所強化,又在方才的忙碌裡越發強烈。
但到方才為止,都隻是淡淡的感覺。直到聽到陸昭昭喃喃的“幻境”,她才忽然如夢初醒。
“有一點不真實。但……你是真實的。”
沈素書伸出手,撫了撫少女柔軟的發,從那真實的觸感裡感受到了一種安定:“我們從前也認識,是不是?”
陸昭昭看着她,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嗯!我們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沈素書笑了,也抱了抱她。
“我就知道。”
虛幻感一點點加強,依稀能夠感受到一些來自外界的牽引力,仿佛想要将她拉出迷夢。
但沈素書沒有猶豫,拒絕了這些牽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