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有事沒有完成。
“去設最後一座陣法吧。”她說:“然後……讓我們【回去】之後,再好好地說一說話。”
“嗯!”
陸昭昭用力地點頭,拉着她的手,往地道外跑去。這些陣法大多被她設置在了地下暗道原本就有的石室裡,但最後這一點材料隻夠設置一個很小型的,她們要去地上尋找合适的位置。
但一直在地下忙碌的她們,來到地面上後,第一時間感受到的卻是震撼。
“好多……人啊……”
雖然知道要将全城之人遷至陣法庇護範圍内,但那燈火通明的景象,還是令人望之震撼。雨還在下,陣勢不大不小,往來之人多穿着油衣箬笠,街上停滿了馬車,每棟尚且還完好的建築都燈火煌煌。
她們出來的這個入口正是月來樓的入口,有專人把守。見她們出門,立時遞上油衣與傘,詢問的語氣帶一些恭敬:
“陸姑娘可有何吩咐?”
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裡,陸昭昭的聲望好似已經累積到了相當的程度。但她本人倒沒怎麼在意,隻道:
“最近的一處沒被陣法籠罩的地方在哪裡?”
侍從立刻遣人去牽馬,同時帶二人穿越擁擠的街道,低聲與她們解釋現下的情況:
“得益于這場雨,天中節慶活動取消,緊急通知遷移後,城中大部分百姓都已遷至安全處。離得近的優先安置在府衙周邊陣法保護中,遠的就地取材設置了陣法,将附近人員聚集起來,我們有些來不及趕回的人手也駐紮在當地……也多虧柳姑娘一家冒雨傳信。”
柳月家的小鳥崽們這次真是出了大力。陸昭昭聞言放松了些心神,順便詢問:“那柳姑娘呢?”
“收到您送過去的靈石後,也去大運河那邊了。”
陸昭昭拿到從獻祭陣法上撬下的靈石後,将其中一部分送去給了柳月。一個恢複靈力的妖修,在這種時候說不定能幫上大忙。如今聽來也确實,希望有柳月加入,仇紅英那邊能夠順利。
她向大運河的方向望去,除去雨絲就隻有深沉的夜幕。隔着遙遠的距離,她無法得知那邊正在發生什麼,倒是在目光移動之時,看到了意外的光景。
“醉煙樓……”
得益于它規模不大又偏僻,在之前與紅眉的戰鬥中得以幸存。如今也是燈火通明的,二樓窗後站着人影,似乎在透過縫隙悄悄向外看,當陸昭昭看去時,那縫隙打開來,熟悉的面紗女子沖她揮了揮手。
是如煙。
她有沒有說什麼,陸昭昭看不清,也聽不清,四周真是太嘈雜了。但她看到如煙完好無損,而在如煙身後,又探出一個人影。
是阿芳。
陸昭昭就忍不住笑了,也向她們揮了揮手。心中又有一些落定——
她們在這裡,就證明大運河附近,甚至花船上的人,也有部分已經安全了。
再想想仇紅英的家也就在附近,她的家人一定也很安全;蘭形之前也得了通知,肯定會護好祝芝芝;蘇栗衡等人的家人更不必提……
無論如何,情況不會落到最壞的地步,那血流成河的場景,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真。
如今——
“轟隆——”
驟然爆發的巨大聲響,震徹天地的同時,将人類的耳膜與大腦也貫穿。隻那一下,頭腦中嗡嗡作響,周圍的一切聲音都遠去,唯有嗡鳴之聲在軀體内掙紮回蕩。
是聽聞巨響之後形成的短暫失聰,帶着隐約的痛感。被巨聲震懾的大腦甚至無從分辨,這聲響是來自于天邊的驚雷,又或者……
陸昭昭看到一片混亂。
在尖銳的耳鳴聲裡,一切都亂做一團。混沌中看到無頭蒼蠅一般驚慌失措的人們,視野裡依稀可見口型,是在呐喊或在尖叫,耳旁卻沒有響應的聲響。
如同一場默劇,又或者關掉了聲音的3D影片。陸昭昭隻能感覺到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沈素書的手,也用力地回握,但尚未從這突發事态中恢複平靜,卻再次感受到——
大地,劇烈的震顫。
這不是一種陌生的感覺。陸昭昭現實中經曆過小型地震,遊戲裡也在不久之前經曆過虛驚一場的“海嘯”。當地面開始顫抖,她下意識用力拉扯沈素書和那名侍從,迅速地從混亂的環境裡找到并倒卧進有掩體的角落,從而堪堪未在接下來的震動裡因跌倒或踩踏、物品砸落等原因受傷。
她把沈素書死死地護在懷裡,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等待劇烈的震動過去,同時擡頭看向遠方。
大運河的方向。
起初,那裡什麼都沒有。
這真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漫長到耳鳴都有些微的減弱。依稀可以聽見四處的尖叫、吵嚷、哭喊之聲,男人的罵聲,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叫聲,亂作一團。
陸昭昭仍然看着那個方向,直到漆黑之中,隐約可見奔湧的模糊邊緣。
而當那浪頭狠狠地撞擊在虛幻的屏障之上,帶來天地更為劇烈的顫抖。雨勢變得更大,狂風呼嘯而過,陸昭昭用力抱緊護住沈素書,直到濕潤的雨潑了滿身,從發梢滴落,從臉頰滑落下來。
她知道:
仇紅英失敗了。
-
那之後是一段很模糊的時光。
大約是因為之前就撞到過頭,有點腦震蕩的樣子,經此一遭後,陸昭昭的頭更暈了。周圍的一切變得有些模糊,她好像還在行動和說話,但有些像是夢遊。冥冥之中好像有誰想要把她拉走,但本能地,她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
這并不容易,需要花費一些意志去對抗那種拉扯力。這讓陸昭昭筋疲力盡。恍惚之間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聽到一道聲音:
“雨勢沒那麼大了,我已備好了船,得出去一趟。”
是蘇栗衡的聲音。她擡起頭,朦胧的世界忽而一下又變得清晰,她發現自己現在在府衙之中,面前是朋友們在依稀留存的燭火下忽明忽暗的臉。
蘇栗衡顯得很有些狼狽。
忙碌了這麼久,又突逢天災,再注重風度的貴公子,風雅也不剩幾分了。他俊朗的面容上滿是疲憊,但眼神是堅毅的,映照着點點火光。
“胥門附近的陣法沒能成型。得把那邊的受難百姓給救回來!”
那周圍沒有其他小型陣法可以庇護民衆了,隻能由這邊出船救人。好在蘇栗衡細心,早就傳信讓各個聚集點的民衆都轉移至高處,備好船隻,以防萬一。
是以他有信心,即使直面洪水,那邊一定還有存活者。他不能放棄他們:
“我打算親自前往。”
會做出這個決定,當然是有原因的。一來如今府衙這邊,蘇栗衡已經不是主事者了——他原本就壓根兒沒有官職,先前實在是膽大做了許多篡權和先斬後奏之舉,但到這種時候,在天災面前,他就不是頭一号能說得上話的,大事也輪不着他來做決定了。
如此便得了空閑,可以外出救人。固然這事叫手下之人去做就好,完全不必他本人去涉險,但蘇栗衡其實有另一着顧慮。
一來——有個身份地位高的人一同前去,更能安定人心,讓他們知道自己沒有被放棄。
二來……
現在他手裡沒什麼權限了,而四下要做的事太多,蘇栗衡不敢保證,搜救會被放在首位。
不是每一個高位者都心系百姓的。蘇栗衡甚至深知官員與世家的德性——他從未告訴陸昭昭,為了攔下那些想讓她把陣法優先設置在世家大族宅邸的人,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在此後的遷移行動中,又花了多少心神去周旋。
也正是因為太了解,蘇栗衡擔心——
在如今的情況下,那些流落在外的百姓,可能會因為各種理由被放棄及時救援。
所以他必須要去,把自己也作為籌碼壓上。百姓的安危在為官者眼中可能隻是數字,但蘇家三公子的性命絕不隻是數字而已!
這件事,蘇栗衡沒有告知其他任何人,甚至沒有告知自己的家人。他隻告訴了面前這些夥伴們,那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每一個都是值得托付後背與生命的戰友。
韓繼、孟錦迎、沈素書,還有……
他的目光,眷戀地落在少女身上。
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她也顯得十分狼狽。因為連軸轉的勞累,傷勢和被雨打濕的衣物都沒能妥善處理,形容簡直顯得凄慘。但即使如此淩亂,她看上去還是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這美麗不是局限于外表的楚楚可憐,而是那烙印在靈魂之中的赤誠,閃爍着多麼美麗的光輝。
……陸昭昭。
他在心底裡呢喃這個名字,珍惜得好像多念一聲,它就會像雪花一樣融化。蘇栗衡打心底裡知道,在這種時候離開陣法的保護,究竟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
他或許再也見不到這個姑娘。所以他想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然後他看到她平靜地開口:
“我也去。”
“……”
并不覺得意外。蘇栗衡隻是苦笑。眼前這個姑娘的脾性,明明沒有認識多久,他卻好像已十分清楚了。但這次他真的不能再像上次一樣答應她,他不能再把她拖到危險之中來。
但她隻是重複:“我也要去。”
這不是請求,而是告知。陸昭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靜:“胥門……是在大運河方向吧?”
“……嗯。”
“那我必須去。”
陸昭昭看向虛空:“給我一條船,我得——”
去接柳月和仇紅英,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