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紅英其實是個很年輕的姑娘。
單看面容,她的年紀也就在及笄上下,還完全是一個稚嫩少女的年齡。雖然女孩早熟,且由于跟镖出行的見聞,她的神色作為比起同齡人總是成熟許多,但在此刻呈現在她臉上的,卻不僅僅是那種略微早熟一些的表情。
那雙清澈,卻隐含些許滄桑的雙眼,簡直好似一個成熟的靈魂,被塞入過分青澀的軀殼之中,盡管外貌并未有什麼變化,卻仍在無形之中帶出痕迹。
而在那一刻,陸昭昭看着她,不知為何就冒出了一個,她過往也曾在其他親友身上感受到過的念頭:
她長大了。
為什麼呢?
陸昭昭注意到仇紅英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你有沒有想過,妖物為什麼敢屠城?”
“哎?”
陸昭昭愣了一下,終于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麼。事實上直到方才為止,她都完全被“妖物屠城”的消息給震懾住了,以至于沒有餘裕去思考其他的細枝末節——
比如,妖物為什麼敢屠城?
它們的目的,陸昭昭能猜到:抽取全城活物的生命力制成血丹,以供自身修行……可它們為什麼敢?屠城這樣的大事,就算成功了,必然也會驚動修仙界。即使它們有遮蔽天機的辦法,但沒有人能一直逃避天道的懲罰,修仙者們也大有神通,完全有辦法追蹤并收拾它們。
再怎麼說,它們的實力足以在人間掀起腥風血雨,可在修仙界就完全不夠看了。
那它們又是為什麼要掀起這樣的動靜?明明偷偷略人,也不容易被發現,這一年它們都能小心翼翼地忍下,代表它們的智慧足以壓過一定的貪婪,又為何一定要屠城?
她思緒亂糟糟,想不出個所以然。仇紅英又輕聲道:
“除非,它們有自信不會被發現端倪。”
“怎麼可能?”陸昭昭下意識反駁:“屠滅一城怎麼可能不被發——”
說着,她忽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
“……大運河。”
陸昭昭喃喃,擡起頭來,仿佛能看到外面淅瀝的雨:“……大雨。”
之前她以為,這連綿的雨、反常的天氣,正是一種預示。所謂大災之前,必有預兆;反常的氣候正是一種預兆,證明将要有不尋常的大事發生。
但此刻,她又想到了一種,非常不妙的可能性。
“……水……災?”
為什麼是雨?為什麼是大運河?為什麼,那些妖物敢屠城,并有自信在之後幸存,不畏懼修仙者的追查?
——因為,如果同時發生了一場足夠大的天災,那不論是多大的傷亡,都可以被掩飾在這個表象之下。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場獻祭。也就不會有人來追查了。
陸昭昭立刻跑出去,抓住了在地道外逗留的小悠。
“問問你阿姐,”她大聲道:“她們以前的同伴……和水有關的,都有哪些!”
“咦?咦??”
小悠吓了一跳。但好在這個問題不需要問柳月,趕來幫忙的樂樂也清楚:
“阿姐和我們從前在山中修行,山林野獸比較多,和水有關的同伴不多。但……有一個實力很強的,不過那不是同伴,而是異獸。”
樂樂比小悠開靈智更早一些,知道和記得的事也更多一些:“那是雪青哥哥留下,為我們護道的秘境異獸,我們都叫它【河伯】。它很厲害,但被抽取過魂魄,沒什麼靈智,需要人掌控才能行動。雪青哥哥離開的時候,把它交給了決明哥,決明哥……之後,因為靈氣不足,而河伯活動需要大量靈氣,大家沒辦法,就把它封印沉睡了。”
樂樂頓了頓,道:“我和阿姐都覺得,那些壞妖怪肯定也已經把它吃了。”
陸昭昭看着她:“……河伯,是一個怎樣的異獸?”
“我……我沒親眼見過!河伯不常被叫出來,但——”
樂樂遲疑了一下:“……蛟。”
“……”
“我聽說,它是一條蛟。”
陸昭昭猛然直起身。
虺五百年為蛟,蛟千年為龍,龍五百年為角龍,千年為應龍。蛟是龍進化樹上的一支,常隐于水中。傳說蛟修煉一千年,便會“走蛟”,即沿江入海化龍。而“走蛟”通常伴随狂風暴雨乃至洪災,是主江河湖泊的奇獸,也怪不得樂樂她們叫它“河伯”。
如果那是一條蛟……如果惡妖手裡,真的有一條蛟……!
……那她該怎樣,才能從洪水裡,救下這座城?
“事情還不到最壞的時候。”
仇紅英從地道裡走出來,指了指石闆上黯淡的封禁。
“就算它們不在乎劣妖,就不怕陣法被意外破壞嗎?”
陸昭昭空白的大腦再一次恢複了思考。
“對……對……陣法!”
有獻祭的陣法,就會有保護的陣法!之前她的注意力都在石台上,沒有過多關注石門上的圖案,此刻才又翻閱筆記對比,得到了足以振奮人心的答案。
“這是禁制……但也是保護性的陣法!如果能設置一組這種陣法……或許,能夠阻攔洪水!”
說來玄妙,但這就是修仙的偉力。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陸昭昭蒼白的面色都帶了紅暈,眼眶感到一陣潮濕。她也立刻有了一套可行的方案:
“把獻祭陣法上面的靈石摘下,正好可以用來做保護陣法的能源……!”
接下來,就是和時間搶跑,拆一座陣法,便建一座陣法,最好能把人群集中在一處,将保護陣法設得密不透風!
與此同時,也最好想辦法去斬殺掉那條蛟龍,或制服它的操控者!最好就是兩線并進,這樣哪怕一邊失敗了,隻要另一邊成功,事情就還能挽回!
但——
陸昭昭感到一陣茫然。
設置保護陣法這件事,隻有她能做。隻有她擁有溫影承的筆記,而其他人對陣法是一竅不通。
可去誅殺蛟龍,也隻有她能做。如果那真的是一條蛟,恐怕隻有她的伏惟尚飨,還可能有對付的辦法。
那——
她要怎麼樣,才能一分為二呢?
最後的三個時辰,甚至可能不到三個時辰的時間,她沒有辦法同時去做這兩件事!
想想辦法啊,陸昭昭!!!
不止是為了救下朋友,更是為了這一整座城池中,無辜的,不知道将會發生什麼,還在慶祝節日的人。為了那曾收留他們兄妹,辛苦生活的一家人;為了那想要給女子提供庇護,想盡一切辦法的如煙和阿芳;為了改邪歸正、将要開始新的人生的王二;為了能夠在街道上看到吆喝的商販,在賣一爐熱騰騰的燒餅,一把金燦燦的星星糖。
為了朋友的家人們,為了仇紅英,為了武館的弟子,為了柳月和那些小妖,為了——
那一個個,即使在幻境裡,也鮮活的生命。
該怎麼辦才好?
“我去。”
陸昭昭恍惚看去,額發翹起的女俠,将手按在劍柄上,沖她露出了一個微笑。
“你來做陣法。我去殺蛟妖。”
微風将她的長發拂起,燈光點亮她的雙瞳。在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宛若安靜地燃燒着烈火,在那嬌小的身軀之中,流淌着一種,陸昭昭看不太懂的信念。
陸昭昭看着她。想問:“你要怎麼殺?”可看着她的神情,她又蓦然覺得,不必問了。
于是她說:“那拜托你了。”
仇紅英笑起來。她走過來,像蘭形之前一樣,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用力的擁抱。
“阿離。”她說:“我真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女俠松開了她,轉身離去,将劍出鞘。
“武館弟子!”
她大聲喝道,将之前被她叫來,也參與了作戰的武館之人再次聚集,将劍鋒直指前方之時,風雨獵獵地将她的披風吹起,令她的身影,也如利刃般一往無前:
“随我——斬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