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蠢貨!!!
先不說如今的情況對于她這種程度的大妖來說還不到絕境,壓根兒就沒有到需要他們來救的程度;單單說就算意識到了這是陷阱,必須逃離之時,哪怕暗道就近在咫尺,狐美人也從沒想過要從此處離開,反倒甯肯恢複原形,吸引注意,另擇方向逃竄……
乃至她會被诳回來的原因,都是為了一個目的——
保住暗道!
狐美人深知,重要的不止是暗道,更是其中的東西。而她會把這群劣妖留在暗道之中,除去他們人形不完善,不好帶上船之外,也正是為了在禁制之後,再留一道防護的後手。
那東西至關重要!
為此動用的種種資源,所做的種種準備,都确保了隻要入口未被發現并強制破壞,其中也沒有人主動出來,那區區凡人便休想踏入暗道一步!她也早已交代,哪管外頭洪水滔天,隻要不是他們這些大妖的要求,那群家夥就該死等在暗道裡,一步也不能離開!
但他們愚蠢的作為,卻令她的苦心全都付諸東流了!
——狐美人當然不知道,促使那群劣妖出來的原因不止是為了救她,還有些“新仇舊恨”。
她隻是感到強烈的眩暈,巨浪一般翻湧。以至于她一時都不能夠分辨,這暈眩究竟是藥物作用,還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又或者二者兼有。可事到如今,她總不能倒流時光,把那群蠢東西再塞回去,隻得細思補救的辦法。
那就隻有……
狐妖眯起眼睛,眸中露出兇光:
【把他們全殺死在這裡了。】
保守一個秘密,最有效的辦法,便是殺掉所有可能得知與暴露秘密的人。
端看巨狐凄慘的模樣,很難想象它有殺光此處所有人的能力,但狐美人并非自大。實話說,她實力其實不如掃夫強悍,但她有一個優點,其他所有妖物都比不上的優點——
她有非常、非常、非常多的血丹儲備。
人乃血食,以血食制丹,即為血丹。吃人很不優雅,很不方便,像狐美人這樣潛伏在人類社會中的重要角色,是不會像劣妖一樣粗暴地食人,而是服用血丹,維持力量與人形。
而在狐美人所屬的名為“美人骨”的勢力中,血丹是最不缺少的東西。身為平江城的主事,源源不斷的血丹會上貢給她服用,而最令她慶幸的是——
狐美人有把血丹帶在身邊的習慣。
高等級的血丹,體積其實十分微小,一個白瓷瓶就能裝上上百丸,精粹了上千人的精華。狐美人平時服用得很小心——食人也不是件容易事,雖然想辦法遮蔽了天機,一次吃太多血丹,不止自身受不了容易異化,也容易被天道發現。
所以她真的存下了很多,而此時……
巨狐動用妖力,将藏在脖頸處厚厚毛發裡的特制木球勾下來,正打算吞入腹中——
“啪嗒”。
什麼冰冷的東西打在了頭頂,狐美人擡起頭。
下雨了。
分明剛才還是一片雲霞,當雨水落下時,卻很快連點成線,又很快猶如瓢潑。這是一場急雨,嘶吼着落下,陰雲瞬間遮蔽了霞光。
豆大的雨珠噼裡啪啦地打下,沖刷着街道上的血迹與泥濘。不知為何,狐美人隐約有所預感,她回頭望了一眼。
街角坐着一個女孩。
她坐在一家店面前。這家店原本是有棚子的,但方才因為狐美人的沖撞已經空空如也。所以雨也落在她身上,把她額角的血色洗刷,顯得頭發、衣服都貼服在身上,很有一種落難似的可憐。
狐美人記得她。
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息,好像前些天一直在各種地方聞到過,但因為花船人多,魚龍混雜,狐美人之前沒有在意。她也記得,方才這少女才出現時,還戴着帷帽;不過經曆了激烈的戰鬥之後,和她一樣,她的帷帽也遺失了。
她真漂亮。
即使是如今的處境,狐美人也不得不發自内心地感歎。即使如此狼狽地坐在雨裡,那名人類少女還是美得驚心動魄,令一向自诩美貌無人能敵的狐美人,都忽然感受到了一種挫敗。
或許是因為這種挫敗,狐美人一瞬間暫停了想要吞服血丹的動作,多看了她那麼兩秒。而少女看了看天空,又看向她。
目光有一瞬間的交彙。狐美人忽然注意到,在少女手中,捏着什麼東西。
很長,不太多,被雨水打濕,一下模糊不清。但奇怪的是,或許是一種特殊的感應,令狐美人能夠斷定:
那是她的毛發。
然後在下一秒,她看到少女的嘴唇動了。
【fu……】
隔着這麼遠的距離,在噼裡啪啦的雨聲裡,狐美人聽不到她的聲音。但她的嘴唇在動,口型的變化隐約令人感到不安。
【fuwei……】
她很快念完了那句話,手中的毛發随之燃燒殆盡。
【伏惟尚飨。】
“轟隆——”
驚雷忽然在雲端炸響,也吓得狐美人一下豎直了毛發。不知為何,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到了掃夫。
……狐美人從來都不蠢。
緻命的危機預感如芒在背,暈眩感在生死存亡面前簡直不值一提。巨狐驟然起身,倉促之間連血丹球掉了都來不及注意,妖力加身便要逃竄。
逃!逃!逃!
就好像她不是那睥睨衆生的大妖,而回到了倉皇無助的童年時代。在叢林裡躲避捕食者的獵殺,沒命又慌不擇路地逃竄。
可是——
當初的她,可以逃回巢穴,逃去妖盟,而如今的她——
能逃去哪兒?
雨水模糊了視野,巨狐蒼茫四顧。她似乎能看到遠方的大運河,她知道所有有能力的同伴都在那裡,美人骨、河君子……但她也知道,他們不會救她。
和前妖王的殘黨不同,他們這一批妖怪,是毫無同伴之情,甚至會動手獵食對方的。
她又看向城區,城中有很多、很多的人類,假使真有天雷,藏身人群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
巨狐最後看向了那群劣妖。
他們正努力地厮殺,朝她的方向而來,似是想要接應。當然這不是出于同伴情誼,而是他們之前就受她的管控,她可以輕易決定他們的生死,長久之下形成的威懾與奴性。
但狐美人不是在看他們。她在看他們身後。
……暗道。
隻要能躲入暗道,開啟禁制。以那道禁制的規格,擋下天雷也不是不可能。她就有機會再給自己加諸遮蔽天機的辦法。
天色也暗了。離計劃的時間不會太久。就算外面的人發現……幾個時辰,她隻需要撐過幾個時辰!
……拼一把!
在幾個選項裡,甚至在暗道和自身的性命裡,狐美人做出了選擇。她猛地轉身回頭,朝着劣妖們的方向飛奔而去。
在他們充滿驚喜的目光裡一躍而起,掠過他們,并順便一記狐尾甩擊,把他們和那群人類都更推向了遠處。
【打吧打吧,既然要來救我,就拿你們的命,再争取些時間!】
寒光在獸瞳中閃過,狐美人撲向月來樓,驟然幻化了身形。化作一名形容狼狽的美人,瞬間沒入尚未倒塌的建築裡。
【暗道……暗道……馬上就到了!】
大約是進入了建築,看不到陰雲與驚雷,狐美人竟感到了片刻的安心。她滿懷着希望,跑得形容淩亂,就在即将看到暗道的入口時——
刺目的白光,貫穿了整個世界。
“……”
……啊。
原來真正的死亡來臨的時候,是不痛的。
有關于身體在那瞬間變得如何,狐美人感覺不到了。一種輕盈的漂浮感擊中了她,就好像身體不存在了,時間也不存在了。
思維一下子變得非常模糊,又非常跳躍。她忽然想到自己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她還有幾個兄弟姐妹,都還沒有斷奶,有過一段可以稱之為快樂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小小的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快樂。
不過快樂總是短暫的,短暫的快樂終結于母親的死亡。獵人殺死了她——那應該是狐美人第一次見到“人類”。“人類”是恐怖的、巨大的、殘忍的獵食者,雖然後來想來,那似乎隻是一個少年人,他在将母狐開膛破肚之後才發現了一窩小狐狸崽子,意識到自己殺了正在哺乳期的母獸。
他可能是有點兒懊悔,也确實沒有什麼經驗。所以他猶豫之後,放生了幾隻小狐狸。這真不應該,一來——這麼小的狐狸崽子很難在野外獨自生存;二來——
野獸是很記仇的。
野獸是很記仇的。狐美人想着。所以後來她咬斷那個男人喉嚨的時候,感覺到一陣快意。那并非複仇的快意,而是一種扭曲的、位置調換的、将他人生命踩在腳下的快意。
就好像那些年的逃竄,那所有的恐慌,那饑餓、疲累、每一個接近死亡的瞬間,每一次生命不由自己做主的感受,都以另一種形式得到了報償。與之相比,被妖盟的妖物帶去做實驗所遭受的痛苦折磨,不值一提;為了化形和變得更強,所給自己施加的恐怖手段,微不足道。
她甚至還能想起,在作為一隻軟弱的小狐狸艱難求生時,第一次遇到了美人骨的前輩,她對她說的話。
“小東西。”那有着人類獵食者的面孔,卻有着一對狸貓耳朵的女人蹲下身來,看着瑟瑟發抖的她:“你想改變命運嗎?”
什麼叫命運?
小狐狸不懂。那女人笑了笑:“好吧。那……你想一直活下去嗎?”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永生不死,長生不老,再也不必擔心被死亡追上。”
狐美人恍惚地想:
【死亡還是追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