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昭并非沒有對付過體格龐大的對手。
感謝化雨秘境。那仿佛誤入大人國一般的奇景,和與各類碩大異獸的戰鬥,的确給她帶來了非凡的“對付巨型野獸”的經驗。盡管這經驗并不全部有效——
畢竟,當時的她是築基修士,而如今連煉氣都說不上。
能用的手段少了很多,身闆兒也脆了很多。作戰的地點也十分不利,盡管巨狐在街上行動也算不上方便,但體格壓迫下,他們的處境也很不妙。
最不妙的是,正如陸昭昭的預料——
恢複原形的妖修,才是最強的狀态。
“嗬——”
那發自巨獸喉嚨深處的怪聲,仿佛一種對對手憐憫而生的長歎,又像一種終于得以掙脫束縛的快活。它那龐大的身軀小山一般,凡人的弓弩落在皮毛之上不疼不癢,連之前手臂的洞穿傷,如今看來也不過是腳爪之上一道擦痕。
——也就讓人理解,為何之前分明受了傷,她看起來卻并不是很受影響了。
人間凡鐵對它似乎不能産生太大的傷害,如此龐大的體格,也很難再輕易攔截下來。即使橫沖直撞,它也能像坦克一樣撞開一條坦途,逃之夭夭。
所幸它沒有。
不知是不是因為原形給予了它充沛的自信,又或者是什麼原因導緻的副作用,化作獸形之後,紅眉反而沒了要逃的意思。陸昭昭注意到,在那雙碩大的獸瞳中,理性似乎有所減弱,獸性卻逐漸占了上風。
這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個好消息。
“拖住它——”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在高喊:“不能讓它離開這條街!!”
這是當然。如果之前要拿下紅眉,隻是出于斬妖的考量,在它恢複如此迫人的形态時,就更不能将它放走一步。須知 ,這個體格的巨獸若是在城中逃竄橫行,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騷亂和傷亡,而如今——
還是天中節,夜幕将至,熱鬧之時!
一旦讓它逃走,那後果隻令人想一想便覺天旋地轉。所以它如今沒有想逃的确是好事,但陸昭昭幾人也真沒有信心長久地把它留下來。
蘭形不知不覺和陸昭昭并到了一處。
“它在發洩。”他語速很快:“它被激怒了。但我覺得不會太久。”
如今的狐妖與其說在戰鬥,不如說是在破壞式地發洩。它在街上到處亂撞,損毀建築,逼退了一大批弓弩手,他們對它的牽制已經越來越小。
這樣下去,一旦狐妖清醒過來想要逃離,僅憑陸昭昭幾人是絕不可能辦到的。蘭形頗覺棘手,因而向陸昭昭詢問:
“你們還有沒有後手?”
陸昭昭匆忙之中看他一眼。少年雖然換回了男裝,但面上妝容仍有殘餘,可見來得倉促。他也的确該問這個問題,雖然陸昭昭有跟他傳信,但内容簡短,蘭形對這邊的布置确實沒有多了解。
其實陸昭昭也不是很了解,但——
“相信栗子,他一定有後續安排。”她說:“也相信我——再拖一段時間!”
她已經聞到越來越近,雨的氣味了。
蘭形點了頭。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個場景下,她可能看不到他的動作,于是又說了聲“好”,再道:“那我們配合——老樣子?”
他沒多說一句話,但陸昭昭就是懂了。他們一并躲過狐妖發洩式的亂撞,瞅準了時機。蘭形縱身而起,踩在一旁建築的門檐,微彎脊背;陸昭昭緊随其後,躍起的同時将腳踩在他的肩頭。
正如月下亂葬崗那晚,她踩着蘭形的掌心向熊妖斬擊而去;如今她也在空中飛躍,手中閃現一道更勝煙霞的華光!
劍光與人影,都沒入巨狐火一樣的皮毛。而在驟然爆發出的尖利嚎聲裡,無論是誰都意識到一件事——
攻擊,見效了。
疼痛似乎終于令狐妖感到了清醒,它那繃緊的肌肉,身在巨獸身上的陸昭昭第一個察覺。但她沒有松開手,反倒将劍更深刻地往它體内送去,在颠簸中竭力穩住身形,同時向另一側伸出一隻手——
蘭形抓住她的手 ,也翻到巨狐背上,剛穩住身形,便見有什麼東西被飛擲而來。
“陸姑娘——”蘇栗衡的聲音鮮少這樣響亮:“用這個!!”
陸昭昭騰不出手,蘭形倒是眼疾手快地将東西撈了回來。
那是一個瓷瓶。
蘭形尚且不明所以,陸昭昭卻已心神領會:
在先前的戰鬥研讨中,蘇栗衡在柳月的建議下決定用毒。先前的弓弩手,其中一些箭矢上便塗滿了迷藥,不過看狐妖這體型和狀态,估計那點量沒什麼用處。
——之所以是迷藥而非毒藥,是因為起初他們還不确定紅眉的狀态,定下的方針是擒拿優先,斬殺次之。這也是最初霸刀老人稍有留手的原因。
不過現在顯然事态緊急。
那白色的瓷瓶,陸昭昭已見過,正是一種發作奇快的劇毒。她此時雙手握劍,隻能大聲提醒蘭形:
“倒在傷口上!”
蘭形立時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毫不遲疑地照做。然而他們之間的交流怎麼可能瞞得過狐妖本身?它即刻開始狂奔,同時試圖将二人從背上甩下;蘭形及時把藥瓶收好,緊緊拽住巨狐的毛發,而陸昭昭——
她不會再犯第二次被甩下去的錯誤。
但令二人感到憂心的,是巨狐幾乎已閃電般馬上就奔出幽蘭巷。偌長的街道對它而言,也不過是奔跑數息的距離。自由對狐妖而言近在咫尺,被破壞的建築也讓弓弩手們無力再遠程狙擊阻攔,零星的弓箭手對它來說無關痛癢。
但有時,近在咫尺,也可以是咫尺天涯——
“昭昭!!”
當巨狐狠狠傾倒之時,蘭形第一時間向陸昭昭伸出了手。陸昭昭也毫不遲疑,緊握他的掌心,将劍借力拔出後迅速回鞘,二人懷抱着滾落在街角。
狐妖則一下摔出很遠,将不知何時出現的巨大絆線帶出好長一段距離,又一頭撞在了帶刺的排排拒馬之上。
陽光已沉到地平線了。
陸昭昭艱難地爬起身,因劇烈颠簸與撞擊感到一陣耳鳴。眼前的景象似乎也有些許重影,她看到重疊的、夕陽的餘晖,披在巨狐身上,而夜幕壓下,明明是金燦燦的場景,卻像一塊安睡的墓碑。
但它當然還沒有死去。
隻是不知何時,附近的街道也已疏散。大約是臨近府衙,蘇栗衡能夠臨時抽調人手,如今拒馬之後,竟有重重疊疊的甲兵沉默伫立,合圍成第二道堅固的防線。
正如陸昭昭所說,蘇栗衡仍有底牌。
耳鳴仍在繼續。陸昭昭似乎能看到蘭形說了什麼,但不太聽得清。他伸出手,她拉住,站起身時感到暈眩;而不遠處的巨狐也顫抖着試圖站起,卻又一次趴在地上。
它的皮毛是橙黃色,融化在霞光裡看不出受了多重的傷,地上也沒有見到太多的血。也許它隻是摔暈了,正如陸昭昭現在一樣,感覺有些惡心,天旋地轉。
有那麼一會兒,街道上格外安靜。然後又有那麼一會兒,又似乎一下子非常嘈雜。陸昭昭覺得她剛才肯定是撞到頭導緻了腦震蕩,此刻感受到一種仿佛時間和場景都摔成碎片的割裂與恍惚。
她聽到騷亂的聲音,并非來自狐妖所在的前方,而是後方。她想扭頭,但俯身幹嘔了兩下,感到額頭有點涼,伸手摸了一下。
手上粘粘的,紅紅的。
不知為何,當看到那一抹紅色,陸昭昭一下就覺得清醒多了。那被拉長的、遠去的世界,一下子又重新降臨,她聽清楚了那嘈雜的驚呼聲的内容:
“熊妖——”
熊妖?!
少女回頭望去,隻見自幽蘭巷的深處,一個熟悉的身影蠻沖而來。那高大的、有着剛硬鬃毛的怪物,因缺失了一條手臂而顯得更為猙獰可怖。
她也聽清了蘭形的聲音:
“它沒有死……!”
何止是沒死,看上去還好好的呢。那具屍體果然是僞造的,府衙裡的人也果然真有問題。
陸昭昭晃了晃頭,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她看到了發狂的熊妖眼中的戰意,也看到在熊妖身後,還有數隻形态各異的怪物。
她想拔劍,想戰鬥。但蘭形按下了她。
“你受傷了。”
他的聲音帶着愧疚。盡管方才他已經盡力去護住她,但意外總是猝不及防。少年用手帕按在她流血的額頭,知道不能再耽擱,隻道:
“交給我……我們。”
他握住她的手,正如她方才一樣的堅定:“相信我們。”
……陸昭昭當然相信他。
她窩在街角一處休息,在細微的嗡鳴聲裡看幽蘭巷的激戰。那裡有她可靠的夥伴們,蘭形、仇紅英、柳月……還有不知何時出現的韓繼與孟錦迎。
她從不孤獨,也從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少女又把目光投向紅眉。
巨狐搖搖晃晃,終于支起了身。它回頭看了一眼,大約是看到了那群形态各異的妖怪,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比被刺了一劍時還要更凄厲、更憤怒的尖叫。
尖銳的巨響讓人越發覺得惡心了。但陸昭昭又感覺到冰涼涼的感覺,落在臉上。
她擡頭看,是雨。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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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美人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暈眩與憤怒。
她的抗藥性沒有陸昭昭想象得強,箭矢上的迷藥在劇烈運動下姑且還是産生了效果,以至于在摔了下狠的之後,确實感到了一陣恍惚乏力。
但令她清醒的卻是憤怒。
憤怒——
狐美人覺得,她已經夠蠢了:居然會被一個假消息勾回來踏進陷阱——假消息,因為那所謂的大火,如今已經隻剩一點兒餘煙,根本沒一絲火光的影子,而她就是這麼蠢,居然連個得力的幫手都沒帶。
可她的手下居然更蠢!
那些劣妖——真是愚不可及!在注意到他們成群結隊地湧現時,哪怕意識到對方的目的正是解救自己,狐美人也還是被他們蠢得幾乎背過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