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被陸昭昭用【喚雨】加快速度叫來的這場雨,大概噼裡啪啦地下了十來分鐘,就變成了朦胧的細雨。戰鬥也在這十來分鐘裡結束了,當天雷咆哮時,結局早已注定。
那些“劣妖”也沒在官兵與俠客的合圍下堅持多久。人海戰術有時是有用的,再加毒藥……
甚至留下了幾個活口,被五花大綁押去審問。
而陸昭昭疲憊地坐在一家還算完好的酒樓裡,蘭形在給她處理額頭的傷。
“紅眉确定已經死了嗎?”
她太累了,腦瓜子還有點嗡嗡的,沒有親自去看紅眉的屍體。蘭形倒是已經确認過,一邊給她上藥一邊肯定道:“确實死透了。”
“我們這邊的傷亡呢?”
“有受傷的。但沒聽有死者。蘇栗衡他們都沒事,你放心吧。”
陸昭昭長舒了一口氣。
韓繼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别提多擔心。蘇栗衡匆匆從門口踏入,即使有侍從撐傘,也可見他衣角滴落的雨珠。
可見直到方才為止他都在雨中忙碌。如今也一口氣都沒歇,整理形容的功夫都沒有,便來看陸昭昭,進門第一句話便是:
“陸姑娘傷勢如何?!”
蘭形剛給陸昭昭上完藥粉:“頭磕了一下,外傷倒是不重。”
實話說,之前她血流滿面的樣子是還怪吓人的,但檢查一下才發現隻是額頭有輕微劃傷。反倒腦後有下撞得還挺狠,摸摸已經鼓起一個大包,怨不得陸昭昭頭暈。
蘇栗衡略微點頭:“我帶了大夫來。”
陸昭昭乖乖伸出手給把脈,也聽幾人開始快速地讨論現狀。孟錦迎不知從哪裡給她塞了個手爐,蘭形也早已給她略作擦拭後披好毯子,是以雖然淋了雨還未更衣,如今除去一些濕哒哒的不适,周身居然還算得上溫暖。
或許是因為這種疲累和溫暖,加上淅淅瀝瀝的雨聲,陸昭昭居然有點犯困了。但當意識到自己居然在這種時候犯困,她幹脆打開痛覺,在激靈中得以清醒。
也順勢聽到有人來報:
“大人,在月來樓發現了暗道入口!”
她一下更清醒了。
——暗道。
似乎是個并不令人意外的存在。畢竟韓繼之前帶人縱火的前提,便是月來樓已經被徹底拿下檢查過後。當時并未有任何特殊發現,蘇栗衡猜想是重要物品都被紅眉随身攜帶,在花船那邊的原因。
自然,也是沒有發現什麼暗道存在的。但當那群妖物從早已被檢查過的月來樓湧出,以及紅眉最後也是向月來樓逃去——
稍微動動腦筋就會想到,月來樓肯定有隐藏的另一條出入口。
果不其然,聞言大家都沒有露出很意外的神色。蘇栗衡隻是即刻起身:“帶我去看看。”
陸昭昭立馬跟上:“我也!我也——阿嚏!”
蘭形又給她把毯子裹緊一些:“你在這兒等着。”
“嗚嗚……”
毋庸置疑的語氣,壓根沒給她讨價還價的餘地。蘭蘭哥哥有時候還是挺有威懾力,陸昭昭含淚坐下了。但沒過一會兒,蘭形又臭着臉折回來:
“……還真得讓你去一趟。”
“哎?”
-
但當陸昭昭過去之後,就知道了為什麼她必須得去一趟。
月來樓一片頹敗。
雖然有幸沒有被巨狐亂撞損毀,但之前的搜查、煙熏火燎以及雷擊,難免讓其顯出一派飽經摧殘的破敗之景。以至于踏入其中的時候陸昭昭竟感到些許恍惚——依稀記得,才入幻境時,這條街雖然也很清靜,但與如今的殘破景象可謂天壤之别。
再往裡走去,便瞧見倒在庭院邊緣的巨狐。盡管死于天雷,它卻并非通體焦黑之色,部分橙黃的皮毛暴露在雨中,水洗出一種無生機的鮮亮,分明鮮豔的顔色,卻隻令人感到難以言說的唏噓。
美麗,但死寂。
它的眼睛沒有閉上,但神采已經永遠地消失。陸昭昭盯着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一點:
她剝奪了一條生命。
這好像沒什麼稀奇。因為一來這是在遊戲裡,甚至是遊戲裡的幻境裡;二來異獸她也殺過不少了。但仔細想來,從玩《尋仙錄》這個遊戲開始,紅眉是她第二次親手去剝奪一個智慧生物的生命。
上一個是掃夫。
一種無法言說的心緒在胸膛裡滋生。陸昭昭有點能意識到那是為什麼。隻能說……
《尋仙錄》這個遊戲,真的太過真實了。
而今她看着這被自己剝奪的生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心緒。不痛不癢,也不強烈,就好像走路時腳下感到輕微的坎坷,走出了好遠才發現,剛剛踩到過一塊鵝卵石。
“怎麼?”
蘭形問。而陸昭昭回過神:“嗯……隻是覺得,它看起來比之前要小一些。”
這倒也是實話,紅眉的屍身雖然也是一隻巨狐,比起之前街道上的體量卻小了一大圈兒。也不知是天雷的原因,還是之前的體型有咒術、靈力之類的因素在。
也正是因為小了這一圈兒,它躺在月來樓裡姑且還不算太過突兀。不過……
擡起眼來,陸昭昭注意到,盯着狐妖屍體出神的并不止是她。
——還有仇紅英。
女俠提着劍站在一側的陰影裡,昏暗之中看不清她的神色。陸昭昭本能地覺得她似乎哪裡變得和以往不同,但還未深思,便有人引路道:
“這邊。”
她一下收回思緒,跟了上去。走出幾步,蘭形忽然道:
“殺死她的并不是你。”
“?”
“殺死她的不是你,”少年目不斜視,并未看她,但握住她的手:
“是她自己作過的惡,殺死了她自己。”
“……”
方才柳月已經确認過,街頭掉落的木球中裝滿了人類精血凝聚的丹丸,其數量觸目驚心,紅眉所作之惡罪無可赦。也因此那道天雷聲勢浩大毫不留情,紅眉的确可以說死于她自己的罪行。
但陸昭昭擡眼望去。少年的半張臉不知何時又掩在面具裡,陰暗的天色搖晃的燈燭隻照亮他小半側臉。但那平靜之下的溫柔,如掌心的溫度,沿着血脈升騰,将心湖微微觸動。
她忍不住笑起來,握緊他的手。
“沒關系的,哥。”她說:“我沒那麼脆弱。也能明辨是非。”
她不是柔弱的孩童,方才也隻是有一些惆怅,卻從不感到後悔。即使再來一次,即使這不是幻境,即使下一次她要親手将劍刺入對方的胸膛,感受生命在自己的掌心流逝。
為了那千千萬萬無辜的亡者,她握劍的手也不會遲疑半分。
“而且,”她忽然笑起來,與蘭形十指相扣,拉着他的手撒嬌似的輕微搖晃:
“我不是還有哥哥你在嗎?”
“……”
少年不再說話,隻是發間的耳尖,又開始有了灼燒的感覺。
“從這裡進,請小心一些。”
聽聞提醒,陸昭昭擡頭去看。這個暗道開口就設在庭院中一處雜物間的櫃子後,甚至不能說毫不起眼,而是整體已然和環境融為一體,若非之前妖物從中竄出時沒有徹底關攏,就算将櫃子整體挪走,也很難看出什麼端倪。
而等走入之後,經過狹窄的一小段地上走廊,便可見一條直通地下的黝黑通道。通道入口也有一扇方門,厚重而結實,内外都以暗紅的顔色塗滿了奇怪的符文,看上去像是一種與咒術結合的陣法。
陸昭昭不認識。但無論它是什麼,看其關鍵節點上被震掉的凹痕都可以得知,它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效力了。
而跟着引路之人再向下走,便是漫長的、四通八達的地道。先前已有人探過路,點燃了燈燭,但四下依舊昏暗逼仄,隻是這昏暗,并不能遮掩人放眼望去時的心驚膽戰。
“天呐。”陸昭昭喃喃:“這條路是不是通向府衙?”
幽蘭巷與府衙隻有一街之隔,而這條地道的方向……
蘭形抿了抿唇,低聲提醒:“你看那條路。”
陸昭昭看去,在心底裡換算了一下地面上的方向,感到毛骨悚然:
“……那邊是我們住的那條街?!”
“……我想是的。”
越走越是沉默。因眼前這一幕實在令人想想其中的含義,便覺得後怕不已。試想一下在過往那些安睡的夜晚,假如知道就在地面之下,或許便有着充滿惡意的野獸伺機而動,便會從心底油然而生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