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瀛雲淡風輕的話,穩穩當當地砸入三股力量的耳朵裡——
一股是宋域代表的警方,一股是江染代表的弱勢,另一股則是付莺代表的罪犯。
楊欣然送完沈瀛需要的竊聽器後,并沒有原路折回,而是跟着去到了宋域所待的四合院,她聽着對講機裡被電音扭曲的聲響,倒吸了一口涼氣,“宋域,放沈顧問一個人過去真的沒問題嗎?”
難以名狀的情緒像風筝線一樣勒住宋域的脖頸,逼得他咳嗽了好幾下,明明胸腔裡氧氣充裕,卻仍舊覺得窒息。
他刻意地避諱這痛點,拿起對講機切了一個頻道,“李小海回個話,狙擊手調來了嗎?”
李小海急得頭昏腦脹,恨不得親自披挂上陣去掃開一條大道,“于局批了一支隊下來,但這個點路上正在大堵車,幾個高架橋都被圍得嚴嚴實實,隻怕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疏通。”
“交警隊的人呢?怎麼現在還沒有疏通?”宋域一腳踹飛腳邊的石頭十萬八千裡,“他們就不能開個綠色通道要我們的人先走嗎?鬧出了人命他們隊裡哪個來擔?!”
李小海無奈地說:“已經和交通部門的人交涉過,他們也正在努力疏散車流。”
宋域腦瓜子氣得嗡嗡作響,擡手摁了摁太陽穴,“他們現在被堵在哪座高架橋上?”
“八卷橋。”
“行,我來安排,要他們随時擡頭觀察。”
楊欣然錯愕地看他,從焦頭爛額中找出一丁點清明,“你要幹什麼?”
宋域:“借直升飛機。”
楊欣然:“!!!”牛逼!随時随地開金手指!
宋域迅速掏出手機,匆匆忙忙地撥了一個号,“謝幼年,把你家的直升飛機偷出來幫我一個忙,别問原因,八卷橋,接一隊警方人員到西闆橋,動作要快!”
楊欣然來回踱步的腳底下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和宋域混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倒是忘記這貨還是個超級富二代,身邊的酒肉朋友們都是與他處在同一階梯的有錢人。
她塞了塞耳朵裡的通訊設備,沈瀛的聲音再度飛過她的耳畔。
“大學從始至終都是一個經過放縮後的小型社會,五湖四海的人混雜在一起就難免相互攀比,金錢、家庭、成績、權勢等一切都是可以被攤在明面上較量的物質,它們是人類的劣根性,也是自我滿足的慰籍品,”或許是沈瀛覺得将竊聽器裝在口袋裡硌到了骨頭,利落地掏了出來,正大光明地擺在面前,“在這種虛張聲勢的自我滿足欲下,自然是會滋生攀權附貴的毒蟲,他們向權利奉上的入場券便是對弱者的霸淩,以此來借機證明自己的忠心。”
“……”
付莺的記憶如同漲潮般止不住地向堤壩上湧,不帶任何人情/色溫地侵蝕着水泥澆築的城池堡壘,延着一條隐蔽且狹隘的縫隙朝中央深鑽。
她扶住槍的手細不可察地開始痙攣,思緒飄回了她陰暗潮濕的大學生涯——欺淩、壓榨、暴力、嘲笑……衆多負面詞彙凝聚成了她天昏地暗的三年。
“學校方面的視若無睹,流言蜚語中的艱難苦楚,都能在一個萌芽期的人心中造成不可磨滅的創傷,”沈瀛再度開了口,聲調不急不緩,是他最喜歡的那一種舒适,“世界觀決定方法論。當你的世界觀受到外在因素的嚴重扭曲,對清洗烏煙瘴氣的環境便産生了左/傾式的亢進——自此,自诩正義的罪惡就在鮮花毒蟲中悄然誕生,越是鋪天蓋地的蔑視與謾罵,越能愈演愈烈這種歪曲理念。”
那幾年發生的事,像封閉空間裡騰起的瘴氣一樣,永久地萦繞在付莺的心頭。
“呦,這不是咱們班的小村姑嗎?怎麼渾身都濕了,窮到沒錢洗澡就跳池塘了嗎?隻怕裡面的魚都被你毒死了,你還有錢賠嗎?”
“付莺,肯定是你偷了我的生活費,整個寝室就你最缺錢了!”
“呸,賤人,能讓我上是你這種窮山溝裡村姑的福氣,你要是敢報警,我就把視頻發到網上。”
“……”
她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軟肉,尖銳的指甲深陷在皮肉裡,好似隻有劇烈的疼痛才能拉她回歸現實世界。
沈瀛的聲音仍在繼續,仿佛是一長串惡毒的咒語,“報複的欲念就是慢性毒/品,慢慢浸透你的五髒六腑,促成了一個‘靡菲斯特’的形成。你渴望以惡制惡,以殺止殺,于是你一手建立了CLOUD來控制那些或腰纏萬貫,或一手遮天的人,他們在你眼中都是獵物,随時随地都可以捕殺——這是你輾轉反側的執念,也是你治愈創傷的良藥。”
“臭小子……你在找死!”
付莺怒目圓睜地盯住沈瀛的身影,不堪回首的過往就這般被人雲淡風輕地曝光,潰爛的創口被兇神惡煞地撕裂,将她灼傷得無處遁形。
沈瀛頓了一下,不鹹不淡地瞥向呆愣的江染,“你之所以挑中江染,不過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你的過去——金錢、家庭、權勢……她同你一樣都不占有,你病态地監視她、控制她、培養她,希冀在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打擊下凐滅她的光明,使她淪落為與你一般的罪惡……”
嘭!
一枚子彈高速磨擦過空氣,一路火花帶閃電地直直打在沈瀛面前。
“啊!”
江染沒見過這樣驚心動魄的陣仗,本能地發出尖叫,身軀狼狽地向後縮。
沈瀛後背冒出冷汗,神情卻益發淡定自若,仿佛是一尊精雕細琢的石膏雕塑,對這顆攜帶了滔天怒火與憤懑警示的子彈視若無睹。
他垂眼掃過那個鮮明的彈孔,隻差一點點就要落在他的身上,廣播裡的歌劇尚未結束。
顯而易見,這是來自付莺的警告。
聽見動靜的宋域瞳孔震動,生理上的本能緻使他差點就要提槍沖出去,最後還是被理智摁了回來。
他抓起對講機,撥回邱元航的頻道,“老邱,聽見槍響了嗎?能夠大緻判斷出付莺所在的位置嗎?”
“我剛才好像看到了一點東西,在南邊的這棟樓上,但具體是哪一扇窗戶我沒看清——你們都看見了嗎?”邱元航回頭詢問他身後的隊員,那些人直搖頭,“我們都沒有看清楚,可能還需要再來一次才行。”
宋域望向不遠處的那兩抹人影,目光尤其吝啬地停留在那個處驚不變的人身上,似自言自語般的低聲喃喃,“還剩下一槍……最後一次機會了……”
他的左手揣進口袋,兜裡塞着一樣方方正正的塑料闆,那是沈瀛的監考證。
沈瀛的口袋沒有兜住它,在下車的時候落在了縫隙裡,他拔下鑰匙後冥冥之中向副駕駛的位置瞟了一眼,拾起後忘記還回去。
監考證上挂着沈瀛輪廓分明的正臉照,好看歸好看,可惜面無表情太過于死氣沉沉。
似乎所有人在拍攝正規照片時都不會去擺一副笑臉,導緻追悼會上的遺照也跟着那張緊閉雙眼的面孔一般冷冰冰。
一衆人在殚精竭慮時,淩亂的腳步聲從背後逐漸放大。
宋域回頭,撞見最前方的李小海與他背後的一支裝備齊全的隊伍。
“宋隊,人到了!”
終于,那顆沉甸甸的心自我救贖地放下了捆綁在身上的巨石。
他想——
還好,還不算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