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吩咐車夫趕路。
将将登廂,卻見一道朦胧人影端坐其間,周遭似泛着星光。
仙鬼直直凝視着她。
少頃,他朝角落挪出個一人有餘的位置。
“多謝師父。”
相處這般時日,駱美甯根本沒将他當人,毫不避諱地坐了。
方坐穩,念及他應該與赩熾相似,曬不得太陽,便伸手去放窗邊簾布遮光。
仙鬼卻不依她,喚來陣微風将其卷起,嘴上輕斥道,“前些天才去刨了墳,身上死氣森森,還躲日光?”
...
那日,駱美甯告别兩個土夫子後,見已是日落,昏暗降至恰能掩人蹤迹,便與尹淼一同往江妾妃墳茔處去瞧了棺材。
嫁予皇孫,雖是自王府小門出殡、隐秘下葬,但好歹和皇帝沾邊兒,墳地選得風水不錯,且周遭少人寡墳,見不得什麼鬼影。
刨墳二字未免言過其實。
無非是鑽了土,弄得身上難看。
說起死氣,駱美甯還真有事要問。
“他府中三女死相凄慘,卻個個安心下地,入忘川河、過奈何橋,怎麼就能如此乖順?不會恨麼?”
仙鬼瞥她一眼,“女人難産又是什麼稀奇事麼?本不就是渡鬼門關?”
冷幽幽的一句話,比什麼啞藥都管用。
駱美甯癟了嘴,抱肘以自安。
行車辘辘,盛京鬧市繁華,更顯廂内冷清。
似乎說什麼都不合時宜。
生子難産之痛若能緻死,極易磨去産婦心氣,更何況肚裡還揣着自個的崽。
棺椁内的幾個毫無怨氣地去了,狀似向天命妥協,留下的骸骨還需擠在一具棺材裡,又遭土夫子摸金。
駱美甯原本無意去探妾妃墳,不然何必将扳指予那倆個土夫子多此一舉?
即使那夜到了墳頭,她也未尋思開棺,隻不過有心瞧瞧是否餘殘魂于冢邊,若是尚存,還能化張超生符、燒些紙錢。
真是天命麼?
哪有這麼巧的事?
她憶及那夜尹玑陰冷而殷切的眸子。
奉壽王府中該有不少貓膩,難産而亡絕非三女之命也。
...
路雖平整,車中之人仍搖擺不定。
駱美甯冷不丁道:“陰陽登仙大典,我将奪之毀之。”
仙鬼微愣,側首凝睇着她,“如此甚好。”
他那對雙眉若煙柳,微微隆起,“我可許你一個願望。”
“尚未事成,談何報酬?”
“不妨事,我信你。”
“何種願望?”
她雖不敢打包票,可拿下那本邪書,已是十有八.九。
“力之所能及,定替你實現。”說着,他屈身俯就,朝這側湊來。
霎時間,一人一仙鬼貼得有些過近了——好似曾經扮作老翁刻意吓唬她那般,語調亦有些古怪,“即使是送你登仙。”
駱美甯怔愣了半晌,噗嗤一聲笑了。
“您真有趣。”
“送我登仙也是力之所能及?既如此,那又何必求我替您将書毀去?彈指一揮,還有什麼陰陽登仙存于世間?不早就化作齑粉了。”
“非也。”仙鬼滿面肅穆,“萬物萬事皆有其道,此事有規矩約束,我不可違逆。”
“原來如此。”駱美甯挑眉,拖長了語調,似不大相信。
仙鬼維持着姿勢,唯有滿頭青絲随車行進間稍稍顫動,掠至她頰邊。
——這非仙非鬼的家夥,過于逼真了,狀似真人。
他已許久未用祖師觀裡那副駭人模樣來吓唬她。
如今雖養眼,可這青年俊顔近在眼前,幾乎能嗅到幽幽的香火氣,令她渾身不自在。
駱美甯朝角落挪了挪,擠出個讨好的笑,“現下您急也無用,書拿不到手、願望尚未成型,待哪日有所求,美甯再告知于您。”
“可。”
末了,仙鬼又添上一句,“我不急。”
向來神出鬼沒,駱美甯猜不透他此來目的。
“您纡尊來此有何貴幹?前些天教過的術法,我都記下了,莫不是來考我的?”
“無事。”
仙鬼坐回了原處。
便是轉眼,他通身上下變得越發真實,乍一看上去,同尋常男子無二。
無事?
無事來這兒做甚?莫非就為了斥她前些天不該去墳裡扒灰?
...
坐了半晌也不見人離去,馬車已然駛過盛京去往都京的石橋。
她硬着頭皮扯了句,“額...您氣色不錯。”
眼見仙鬼眉尾輕顫。
他轉過頭垂首瞧她,“你也不錯,經日同鬼魅打交道,陽氣仍舊旺盛,心中存火便不會堕.落。”
“多謝師父指點。”
“...”
仙鬼那淺淡的薄唇翕動着,醞釀許久,他歎聲道,“你我并非師徒,無需喚我師父。”
“瞧您說的,您教我不少道法,怎麼不是師父了?”
“又未行過拜師禮,何必如此?”
“那我該怎麼喚您?老先生?”
“哼。”
仙鬼垮下臉,冷哼一聲,“我這容貌也不過加冠年歲,何以當得起你一句老先生?”
無趣。
還不如同浸在河底透涼的石頭聊聊。
“好嘛,老...額,前輩。”
仙鬼愣是不理。
駱美甯假笑的嘴角有些僵。
她抓心撓肝、掏腸挖肚得來的幾句客套話,無多時,又冷了場。
讨不到好,索性也不再睬他。
隻等他自讨無趣,自然沒了蹤迹。
奈何仙鬼就是不遂她意。
少頃,他輕咳兩聲。
駱美甯聽慣了,仙鬼很少稱她姓名,此番是在喚她。
但見他将手探至她身前,忽地攤開掌心:其中,一團混沌緩緩散開,逐漸凝實成形,竟慢慢變作人樣,小小一個。
小人似乎是活的,她睜開眼打量四周,随後擡袖攔住自窗灑入的日光,在他掌中踱步來踱去。
“這是?”
仙鬼不答,而掌心中凝成形的小人摟着他的手指蹭了蹭,又望向她笑。
駱美甯不解其意,隻瞧小人有幾分眼熟。
“這是何意?”
“像你麼?”
駱美甯點頭又搖頭,“大概像吧,與平時銅鏡中的模樣還挺相似。”
“隻是相似?”
仙鬼喜怒難辨,他将五指嗖得合攏,收回小人,側首觑她一眼,“婚期定在何時?”
前言不搭後語。
她頓了頓,如實答道,“來年二月初三。”
仙鬼甚至不曾掐算,半點兒不曾遲疑,對曰,“時日不好,怎麼都不好,這婚難成。”
“何解?”
“無解。”
駱美甯納罕,“莫非是什麼奧妙之學,超出奇門遁甲之外?”
仙鬼卻答,“無解,我盼它不好。”
饒是駱美甯生生裝得再柔順,也耐不住心中惱怒。
她冷笑一聲,“那您說什麼日子好?聖旨上定下的時日,白紙黑字,可不是随随便便一句擇日完婚,哪裡是我們這些尋常百姓能左右的?”
“你發怒了?”
“怎敢?”
仙鬼蹙起眉,不再看她,“我瞧你有仙緣,滿心男女婚嫁之事,不成體統。”
“我未成仙。”
駱美甯一字一頓,“我還是人呢,這位...仙人,美甯尚有七情六欲、需食米飲水。”
“發願便好,即使擢你成仙,亦非不可為之事。”
太怪了。
若想人間成仙,非自我修行便需靠衆生香火,何曾聽過擢拔成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回得斬釘截鐵,“婚嫁與否均為本人決斷,如今與他有緣,若硬将緣分斬斷,我亦留有執念。”
少頃,仙鬼身形驟然渙散,複又變作飄渺之相,一如水中月,鏡裡花。
“就果真...非他不可?”
這問句又啞又輕,車一晃便化入風中。
駱美甯并未聽清,便追問了聲,“您說什麼?”
霎時死寂。
車外亦是如此,仿若失聰。
駱美甯數着心跳,她似乎有那麼些頭緒,可理智又将其狠狠打散。
仙鬼繞着她飄過一圈,輕聲道,“吾名長庚。”
傍晚星綴西,昧旦将啟明。
“女郎,奉壽王府到了。”
“駱家女郎,可是您到了?”
車外兩道人聲乍響,一為馬夫,另一道亦熟悉非常,被她派往王府探查其間隐瞞之人,夜娥。
再看車中,哪還有仙鬼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