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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彙。
百事知正立于高台之上,說着故事。
“上回且說,員外郎聽信了跛足道人同他美妾的讒言,害嫡子遠走西北通商,遇大雪,此後了無音訊,偌大家業隻能由次子相繼。”
尹淼合上往堂内.側開的雅間花窗,嘈雜紛亂驟停,貼至駱美甯耳畔,“我在隔壁等你,百事知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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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出了門,腳步聲遠去,赩熾才縮到雅間一角,狐疑道,“你說的法子,可需靠他?”
“呵——”駱美甯給若草倒了杯安神茶,将人安置在窗邊,“你連我都信不足,這等事移交給他辦成,可能麼?”
“怎麼沒可能?你能瞧見我,羽鶴仙便有緣由害你。”
赩熾被熏香萦繞着,魂魄愈發朦胧,她咧開嘴,鬼口中陰氣森森,“羽鶴仙尋陰陽眼哪裡是為那老頭延壽,不過是怕有人能從他身上看出端倪來...”
“然也。”
“你情郎那般寶貝你,不得竭力替你将隐患除去?”
“我這爛命若全靠他人相護,早化做希夷①。索命報仇,靠人不如靠己。”
赩熾氣笑了,張牙舞爪地于半空狂舞,用殘魂繞住她的脖頸,“方才和仙女一樣誇下海口說要幫我,如今又說什麼靠人不如靠己?”
“非也。”駱美甯任她纏着自己鬧,又捧起瓷盞飲了口茶,“彼時我分明說的是;受命于天,若有冤屈盡數上報,天理自當決斷。”
“哈哈哈哈哈,天理?若有天理,來世不成龍子登皇位,何以抵我今生之苦?”
鬼合該是不會流淚的,但卻有絲絲縷縷的煙氣墜下,砸落在地。
“不盡然。”駱美甯指了指花窗邊正聽她二者争辯的若草,“倘若陰間真有此般律法,你們幾個同命相連的,來世還得奪嫡争位。”
赩熾被噎得直抖,猛地朝茶幾一掀,隻可惜,身為飄渺之物,她撼動不了實物分毫。
“就你這性子,叫我如何放心教你至勝之法?彼時,若有差錯,你肯定怨我。”
她将花窗挑開個縫,“莫急,先聽聽故事罷。”
樓下,百事知正說到興頭上,唾沫橫飛:“員外年事已高,往後,次子在家一手遮天,定是繼承家業之人...到底還是父子情深,他連同生母、跛足道人設計遣退了長子後,又心疼起日日指望服假藥續命的員外郎來。”
駱美甯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赩熾與若草,輕聲應和着,“你們爐裡煉的丹多半無用,藥死人,倒是有一手。”
“江湖之上,幹一行有一行的規矩門道,就像則個說奇聞轶事的,就得會挨罵,您怨我胡謅呢,我還得笑臉相迎着謝您。”
正說道間,百事知朝四面八方都作了揖,“再說這跛足道人,頂天是學了些手段的江湖騙子,照理而言,第一門學問合該是逃。但他做成了買賣,卻偏偏還貪心不足,仍想在員外郎家騙吃騙喝,可惜啊,沒了次子做掩護,無多時,他的那些蹩腳手段、無用的草頭方便在員外郎處漏了餡。”
赩熾似聽出幾分弦外之音,靜默下來,不再出聲。
“往後日久,員外郎咯血不止,可見病已切入膏肓,捉了人審問,才知曉跛足道人與次子同謀做局之事...偏偏長子遠去不歸,再怪次子也無用了。”
若草将她那側的窗沿撥得更開,大堂内似有人議論。
“你這賣嘴巴的膽兒可真大啊,能在我們兩京修道的都是半步仙人,讓他們曉得你編故事誣蔑修行者名譽,啧啧...”
“喲,這位客官說的什麼話?他們仙人似的,又怎會同俗人計較?”百事知摸了摸鼻子,一雙眼亂瞟,“再者,鄉下的事兒、江湖的道士,哪裡礙得着咱們兩京仙人的寶座蓮台?切莫胡亂聯系。”
“成,還得是你會狡辯,講!繼續講啊。”
“這員外郎家的啊,要麼怎麼說是父子呢?雖受其害,到底還是一家人,老頭子深知天命難改,自己半隻腳已踏入土裡,将事物錢财同次子交接過。”
要麼怎麼說是父子呢?
一脈相承的黑心。
駱美甯輕叩茶盞邊沿,瞧着大堂散座上的賓客——均是中青年,無幾個上了年歲的,隻說誣蔑道士,無人思及先帝。
百事知把手一伸一攤,仿若将衆人視線均捉入掌中,他咳嗽兩聲,取棒敲着小鼓唱道,“生死簿上時辰數,陽間世裡無更改呀...”
“這次子可謂是雷霆手段,便在員外郎病逝當日,将跛足道人哄至靈堂,一劍将其穿心......哎呀呀,豈非善惡終有報,生死皆在天。”
言罷,他将手邊茶盞一蓋——在此聽熟了都知道,這出小傳已盡,他要下台了。
“害,沒意思,哪裡善惡終有報了?次子害死了老爹,害走了嫡親哥哥,哪是殺了跛足道人就能了事的?”
“是啊,編得也忒讓人火大。”
“诶,這事兒當然還沒完,”百事知颔首不斷,又攤平了雙手騰空往下虛按,“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言罷,揣着瓷杯奔下高台,一溜煙沒了蹤影。
“嘿!你說他...”
聽了故事有悶氣沒出,個個直嘬牙花子。
樓上,赩熾也蹙眉,不耐道:“這什麼破故事?”
“非也非也。”駱美甯挈其手邊便面遮臉,“跛足道他啊,可是熟人。”
赩熾曉得她暗指羽鶴仙,呸了聲,“他可看不上員外郎那種小買賣。”
“你就不好奇,羽鶴仙那身子裡裝的是哪隻鬼魅麼?”
忽地,若草支起身。
她将雅間面朝大堂那整排花窗全合得嚴嚴實實,倚在牆邊,喘着氣兒,聲音壓得極低,“我修丹道,聽過些從前密事,那跛足道人可是曾夜觀天象而令先帝廢太子者?”
赩熾瞪大了眼,魂魄于她身前穿來貫去,口中喃喃,“有理、有理。”
“真丹道人...他喚作真丹道人。”若草張開五指去抓赩熾,隻可惜抓了個空,“此前,呆在你身子裡的那隻女鬼,是真丹道人同門師妹!你以身飼鬼時,神智模糊,我丹術全靠她相授。”
“羽鶴仙予青言之令乃是‘帶回赩熾屍身同其身上魂’。”她雙唇翕動,吐詞漸快。
‘身上魂’原來并非赩熾,而是另一位‘心肝’。
赩熾以水蛭吸血的延壽之法為那女鬼所不受,人身并非時刻被鬼侵占,才留有得以神魂。
常人若被鬼哄着磨盡了求生之志,哪裡還會變作索命鬼?
羽鶴仙正仗着這個,能肆無忌憚地更換宿主、不懼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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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駱美甯拿開便面,将其抵至赩熾魂身前,攔了她的哭嚎,“我曾查閱城隍廟陰賬,明了兩京鬼差不曾勾得真丹道人之魂。”
“陰陽登仙大典一書興于先帝在任之時,雖被真丹道人藏匿,未呈予先帝閱覽,卻有人佐證,如今大典再現...羽鶴仙定是真丹道借人還魂無疑。”
她直勾勾看向若草,“次子曾在老父靈堂殺他至其成鬼,如此把柄當次子之面再提,王法不就占你這邊了?”
一時間,若草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她撫着前襟大口喘息,口中喃喃,“或許可行...有聖人撐腰...或許可行。”
赩熾卻雙目無光,她蔫兒蔫兒的,癱在梁上,倒挂着,“撐腰又如何?他之前就未能殺了真丹道人,還指望年老之際同羽鶴仙相抗?”
“你可怕死?”
“說的什麼話?”赩熾口中恁長的舌垂墜于半空,灰敗的眼觑着她,“我渾是個死人。”
“此事難,故需天理、王法同審。”
駱美甯起身直立,回望之際,眸光炯炯,“我自盡力扽開王法之公正,而天理施行,還需你舍身去請。”
少頃沉寂。
她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可願同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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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二樓裡側雅間敞開條縫。
百事知往外一瞧,笑嘻嘻迎人進門,“您可算來了,王爺同小的都快把茶飲盡咯。”
駱美甯照例行至屏風後尋位坐下。
她方送走了赩熾同若草,說的嘴幹,恰見尹淼遞來杯溫棗茶,“給你留的。”
“呸呸呸,瞧我這破嘴,才不是飲盡了。”百事知擡手往嘴上連拍了幾巴掌,“此杯王爺方才給您烹了許久,特地尋的養生方,就等您來嘗。”
一飲而盡。
甫一入口僅有清香,回味之際卻餘甘不僅,口舌生津。
她伸手撓了撓尹淼虎口,指尖遂被人捉住。
百事知還不敢落座,他立在一旁看得分明,隻覺渾身癢癢,哼哼良久尋不到句妥帖話。
抓耳撓腮。
“哦。”
駱美甯見他心神不甯,将袖中小錢盤得直響,大抵猜到他的心思,伸手去摸賞銀。
“别别别,王爺已賞過一道了。”百事知連連推卻,“您若還要賞,待往後故事連成篇、講妥再說吧。”
小傳假借員外郎之名,其實算不得隐晦,好在這本子才剛說開,沒名氣、沒人深究。
“嘿嘿,小的算是看明白了,跟您二位,小了說是風雲彙的東家,不回始安也能有口犯吃,餓不死我。”言說着,百事知臉上笑得跟苦菜花般皺成一團,“往大了說——這小傳未來可是帝王......”
尹淼拾起茶蓋,擡手前擲。
“噹”的一聲,瓷物劃過弧線訂入房梁,竟仍未碎。
“慎言。”
“哎呦,瞧我這嘴!”百事知連抽了自己兩巴掌,小聲哀叫,“您幹脆給些個能拿捏人的藥我吃,甘願将腦袋栓您刀口上,我這富貴才來得踏實啊!”
“行了,别貧了。”駱美甯敲敲椅背示意他坐下,“上回來得倉促,沒來得及問,這半年來,兩京有什麼新鮮事?”
她又抿抿唇,“挑關鍵的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