赩熾把傘柄微擡,灰沉的暗影邊緣恰停滞于鼻尖,将整張面容一分為二。
她詭笑着問,“怕我?”
見過恁多鬼,談不上怕,卻手腳發涼。
倉促間,駱美甯急換了兩口氣,細細打量着眼前人:赩熾同彼時于畫舫之景狀無二,隻不過,從飼鬼之人變為了所飼之鬼。
為何如此嚣張,莫非是被羽鶴仙策反了?
侵占了她人的身子,便脫死轉生麼?
不盡然。
駱美甯咬咬牙,拉開尹淼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擡腳半步邁入陰處,陡然硬氣起來,“有事相求可不是這個态度。”
赩熾微愣。
登時,若草蒼白的面頰染上抹豔紅。
末了,屈居人身的魂魄不受管制、逐漸猙獰,緻使瘡疤星星點點,若隐若現。
雖礙眼,卻比赩熾當初膏肓之疾和緩些許。
駱美甯觑她情緒起伏、心緒難抑,定是言中其實才有此狀,愈發肯定心中猜想:赩熾此來,定有求于她。
——為鬼者,本能驅使,因執念而行于人世,無論變做何種模樣,初心難改。
曾遭受害,又非伥鬼,何以變做加害者?心心念念的複仇怎能放下?
她緩和了态度,亦擡袖攔住天光,貼近安撫,“烈日難熬,何不同我尋個清淨之地共叙?”
赩熾果然收斂神情,又将傘沿按下遮掩面容。
少頃。
難得鎮定後,若草臉上零星的绯色終被蒼白蓋住,她一手撐傘、一手托爐,雙唇翕動半晌,仍是無話。
尹淼瞧不見鬼,卻也猜到大概。
他攏緊的眉心又舒緩開來,湊近捉了手,探指朝她掌心輕撓了那麼一下。
駱美甯反手回握,兩人對過暗語,她遂半說笑似地問,“想必是當初給我熏過煙,難免心中生出嫌隙,我恰在府外酒樓雅間定了位置,可願同去?”
赩熾腳步微頓,思忖許久才答,“他眼線頗多,得尋個隐蔽去處。”
他?
此來吳府尋她,果真避着羽鶴仙,她颔首回道,“然也。”
男女魂魄有異,赩熾既能識破,尹淼亦不再擠嗓,輕捏駱美甯腕骨,耳語,“我去套車。”
他與她使過眼色,腳下生風。
駱美甯颔首,挪至赩熾身側,替她遮掩檐邊漏下的日光,“請吧。”
赩熾同她一路行過窄道,眉心攏起,多有愁緒,腳步沉沉,就連傘都拿不太穩。
駱美甯正為難說些什麼打破僵局,忽聽她哀哀地笑道:“你那情郎倒是有趣,究竟給喂了什麼迷魂.藥,竟願扮做你的侍女?”
若草搖搖晃晃,赩熾鬼魄不穩,時不時冒出體外浮遊,她那臉上若隐若現的駭人贅疣依稀可辨,雖數量不多,卻異常刺目。
同樣可悲可歎之症,倘若尋本溯源,恐怕那禍根隻在羽鶴仙一人身上。
竟是為情所困。
察言觀色,駱美甯權衡良久,嗫嚅道,“互利互惠,他缺個清淨去處,我這兒少事無憂,便留下了。”
“上次你遣人來國師府,未有應答,可怨我?”
童雅芝拿葫蘆喚她果被聽到。
駱美甯替她扶穩掌中搖搖欲墜的熏爐,“隻恐你無容身之處、抑或被捉,既有人願以身飼鬼,乃是幸事,談何怨氣,替你欣慰才是。”
“好個滴水不漏的說法。”
赩熾幹笑兩聲,自言自語道,“當初妾亦有如此風貌,如今,卻連苟延殘喘幾個字都配不上,他遣青言招魂哪裡是為尋我,分明是尋那個當年霸占我活人軀體、與他同流合污者。”
言罷,她直接将熏爐朝身側一仍,趁駱美甯匆忙探手去承接之際,撫上若草的臉。
那長指纖纖——竟發了狠地猛摳那顆顆贅疣,她叫着,“曾當他是救妾于水火、視妾如珍珠的貴人...不料,往後苦難皆由他起。”
眼見那煞白的指縫染上血漬,刺目的紅白相間。
駱美甯眼皮直跳。
鬼魂難抑沖動。
她隻能放任赩熾自我折磨少頃,掐着手心尋覓方法,少頃冷笑道,“現下用的也不是你的身子,如此糟踐她,你又同禽.獸何異?”
赩熾厲聲,“你又懂什麼?”
“呵,不怪常言道鬼不能以常理揣度,你不僅僅恨他害你、恨他害你手下若草,還妒忌這惡不是對你獨一份的麼?”駱美甯挈着熏爐,朗聲斥她道,“有點出息吧,就這模樣,此生即使鬼死為聻亦難解心頭之恨,不若丢了傘,曬曬日頭,自有天神收你歸忘川。”
......
道口馬匹起了聲嘶鳴,尹淼飛身挪下車架,“車已齊備。”
駱美甯向着尹淼那處,步入烈日之下,直至窄道盡頭方才回首。
背靠耀目之光,她穩穩托起掌中熏爐,正色道,“我曾受命于天,當治他諸般惡行,你若有冤,盡數申報。”
赩熾手中傘低垂着,灰撲撲一團,瞧不清神情。
駱美甯不再多言,扶着尹淼遞來的手,單步跨上輿車。
馬蹄踏踏,響嚏間夾。
羽鶴仙本是鬼怪,能辯識她為何人,赩熾已在若草這軀殼裡躲藏許久,又恨又怕。
恍惚間,她聽自己張嘴說話:
“師姐,不妨一試。”
——若草尋回半截身子,艱難地邁開兩步,“人之常情,你我皆若浮萍無倚,見他予利難無獨占之心,我亦如此...”
她跌跌撞撞地在陰影之中朝輿車那處行進,“不若信她一回。”
但見有光,好過純黑噩夢。
“彼時,師姐魂魄身體皆無蹤迹,青言受命去尋,若草卻‘有幸’在京得了青睐,誰料過那仙一般的人物是個索命鬼呢?”
若草擡手抹去滿面淚與血,“就讓你我兩個獨占他的惡罷...至少竭力将青言摒除在外,她沒有那個福分。”
赩熾隻覺将近正午的日光穿透了灰傘,整副身子火燒火燎,與她将死之際無二。
......
眼前輿車似近似遠,終是抵達駕下。
車上探出隻手。
順其仰望,但見駱美甯屈身俯就。
“送你過城隍廟時有諾在先,若遇難處,再來尋我。”
良久,赩熾将自己那雙沾滿血污的手往道袍上擦了又擦,剛想去碰,又撤了回來,啞聲道,“我髒。”
遂扶着車架、跨着大步,略顯滑稽得上了輿車。
駱美甯遞給她張幹淨帕子,“臉上都是淚,擦擦吧。”
赩熾隻是将面紗又戴回面上、帕子攬進袖内,收了傘,縮進車廂,呆愣愣瞧着腳下木闆,擠出句;“他殺不死。”
羽鶴仙殺不死。
駱美甯颔首稱是,面上半點不見驚詫,“然也。”又對廂外尹淼道,“我們走吧,她坐穩了。”
赩熾猛地昂首。
她頂着若草那雙通紅的雙眸,愈漸激憤,口中不斷重複,“他殺不死的、他殺不死的!”
車辘辘向前,淹沒于長街。
晌午,盛京最為繁華之處,人聲鼎沸。
一簾之隔,廂中陰氣森森。
灰敗之魂從若草七竅洩出,赩熾在駱美甯身前凝實,緊攥她的袖擺,“羽鶴仙他殺不死,他早就是死人一個了!”
“怕什麼,他與你可有不同,女郎不亦是鬼麼?”駱美甯将尹淼方才擱在車内的斷惡斬抽出,“此劍,隻斬鬼怪。”
“你當我不認得此物?若躲避不出,你奈他何?”
赩熾擺頭,“他一直霸占着那道人的身體,靠吸食陽氣為其延壽,再者,還有聖人相護。”
駱美甯早猜到如此,相面之術推演所得同羽鶴仙‘本人’不符,“國師府上道童每日挨個獻壽,可是如此?”
“然也。”赩熾浮于半空,她焦躁得打着旋兒,“那些道童幾乎都替他試過丹,飲苦食毒,攜有疾病,又奉其若神明,心智不堅,即使将他那些安身之軀都絞碎了,仍能換人轉生。”
聽她說病,不由瞥見車角若草。
小小一個,仰倒在車腳的矮榻上,纖瘦得吓人,眼神似半夢半醒,伸出五指在半空虛握。
駱美甯不忍細瞧,“神智已被侵蝕,她何時患病的?”
“不早,恰是上回到訪吳府之際。”若草轉過頭,靠着車闆,朝駱美甯笑,她氣若遊絲,一面捉着半空中虛無缥缈的細碎光亮,“我是清醒的。”
她依稀看往赩熾的方向,平素對鬼神無應,如今卻能見鬼影,“那人還活着吧?被羽鶴仙占着身子的那位——雖說是活着,大抵離死不遠了。”
“除非将國師府上下都碾得粉碎。”若草長歎,撩開布簾一角,日光落于她可怖的面容之上。
赩熾暫離,她能曬曬太陽。
“他在民間還有信衆呢,将死之人把軀體上供予神仙,何人不願?”
“生死有命,乃是天道。”自長街往北望,能見城隍廟檐頂,“你們一個做了鬼卻仍苟行于世,一個以殘軀包庇,這等大罪都犯了,還怕同他為敵?”
“我有一法,或能奏效。”駱美甯低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可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