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晝長,日出漸早。
駱美甯按療程用了一旬藥,幾近痊愈,
這日飲過湯劑,将碗還回案上,取水漱口卻無處可吐,隻得又咽了回去。
新來的粗使丫鬟喚作野荽,由晨莺自人市買入,又以駱荀之名贈予她,恰可借此說起離吳府投‘兄長’一事。
若說這野荽,雖勤快,卻不大會辦事兒。
現下,駱美甯用完了藥,她竟隻是瞧着藥碗上的花紋發怔。
野荽本非貧困,生于小田主之戶,寒冬臘月家中還能有餘糧以食。
可自去歲因亂逃難來京,無路引成流民而被攔于城外,親朋死的死、散的散。
她同幾個徘徊城外的,偶在路邊要飯、偶摘野菜捕獵,硬是躲于山中得以苟活,後河間之亂畢,卻難歸原籍,隻得投入兩京為奴為婢。
駱美甯見人端着木案愣着不動,隻得輕咳兩聲。
哪知野荽忽地往榻上一指,大膽道:“都是做丫鬟的,憑什麼她還能睡?主子都起了,犯的什麼懶病?”
那榻上的哪是什麼丫鬟?
尹淼近些天都歇在這邊,隻恰逢昨日要事誤了時辰,逾子夜才回。
此前,本就把出他心火内熾的脈象,駱美甯晨起後有意熏了安神香,隻想他能多睡會兒。
彼時,晨莺來問過粗使丫鬟的需求,她含混多時隻答了個‘質樸’,也不求是否受過嬷嬷教養。
畢竟,兩京之地魚龍混雜,就怕是哪家哪戶的耳目——不求相助,隻願無過。
而這野荽,老實得過分,雖認得幾個大字,可半點兒‘規矩’不懂。
就如當下這般,定要争個理。
駱美甯怕鬧醒了尹淼,按下性子,忙揚手将帳幔放下,推着野荽出了裡間。
正想發怒,卻見野荽滿面懵懂,還忿忿不平。
“當心碗啊。”野荽她指着碗邊的紋飾,似乎還不知什麼叫做‘奴籍’,叨叨着:“恁漂亮的碗,别說喝藥了,吃飯都舍不得,摔壞可不得心疼死。”
駱美甯的話噎在了喉頭——野荽無過,她又是以何姿态去苛責對方呢?
可莫被這世道給腌進了味兒。
“你若喜歡,這碗便贈你。”她抿抿唇,“往後藥也不必再送了,退下吧。”
野荽不疑有他,咧嘴笑道:“您真好。”端着木案便往竈房那處去。
駱美甯在門邊撫框而立,目送其遠去。
少頃,隻覺身後似有風來,扭頭一看,尹淼在兩步之外,已貼上晨莺的假面,衣裝發髻齊整,絲毫不見困倦。
“還是得給你挑兩個幹練曉事的。”
她悄然扶額,“我又不缺人伺.候,何必去招你手下嫌惡?”
尹淼行近二步,垂首瞧她那張臉,神情真摯,雙瞳清澈,大抵是真不願要什麼丫鬟侍奉左右、強撐排場。
難怪丹珠改口說她是神仙般的人物,俗人配不得。
他擡手蹭了蹭她的面頰,“聽你的,不過藥還是得喝,别真當自己好透了。”
駱美甯漾出個笑,“停了藥也好去吳老太太那兒請安,聽聞侯府尋的舊宅已翻新...你都不急麼?”
“急也無用,你知道的,我不缺耐心。”
她眨眨眼,“你既頂了晨莺的職,如今我去尋吳老太太,帶不帶你?”
尹淼捋了捋袖子上的褶皺,骨頭咔哒哒得一陣聲響,轉眼竟矮上不少。
他微微躬身,“隻等女郎吩咐。”
駱美甯屈身将人扶起,“今日無正事?”
“哪來什麼正事?”尹淼笑道,“在此兩京之地,自是越閑越好。”
“整日早出晚歸的,難得空閑,就這麼唬我。”
駱美甯柔柔地橫了他一眼,遂将門嚴嚴實實關了,與他一同朝正院去。
......
行至半路,正逢顧氏攜着蘇氏從梅園出來,二個有說有笑,關系更甚平常。
正面遇上,駱美甯隻能依次給兩人問了安。
但聽顧氏道,“喲,金貴人兒啊,病可好全了?”
“托您的福,大差不差,所以來看看您幾個,也尋老太太報個平安。”
顧氏将她從頭到腳一陣打量,“平素老看你穿什麼出家人的衣裳,年紀輕輕滿面頹氣,今日這裙子顔色雖淺了些,卻襯你。”
那天赴宴穿的可是禮服,顯然是沒話找話。
已習慣她言語間夾槍帶棒,駱美甯笑得自然,“這病初愈,湯藥日日灌的,怕是就這麼給臉上補了些氣色。”
蘇氏難得沒有帶孩子,她慣常溫和,年歲稍輕,面上細紋較顧氏更深,“我們何不就往正院裡去?免得耽擱了時辰,有話路上也好說。”
“然。”
駱美甯落後二人兩步,轉眼便至通往竈房的路口。
道旁,碧華嬷嬷正挈着食盒與衆人遇上,擺出笑臉:“喲,娘子們都在呢,老夫人剛起,奴取了藥正送去。”
顧氏答道,“起了就好,我們這幾個正巧去問安呢,頭昏的毛病可好些了?”
“托蘇娘子的福,連送了幾日的補虛湯,今日才在晌午前起得來床。”
蘇氏朝碧華嬷嬷應了兩聲,忙退到顧氏身後,“我們還是快快行路得好,堵在此處,再燙的吃食也涼透了。”
那邊補了句,“是啊,還是你貼心。”
見顧氏拉下臉來,又開始陰陽怪氣,駱美甯愈發不敢接話,垂下頭與尹淼并行,餘下短短一程路竟再無人聲,靜得出奇。
......
甫一入正院,沉香味兒撲面而來,香屑與煙氤氲于半空,模糊了萬物棱角。
丫鬟在門外打着扇,房内似有佛号聲唱誦,仿佛眼耳都被浸潤其中。
尹淼停在院外,碧華嬷嬷引路,衆人至房内屏風後稍待。
“夫人,娘子們都來給您請安了。”
聞言,昙鸾不再念誦,被扶着搭上外裳,靠着床坐起身。
她嗓音沙啞,“誰來了?”
“二位娘子與赓蕙道長都在。”碧華嬷嬷打開食盒,“先吃粥還是先喝藥?”
“都來了?好、好...喝藥吧,人呢?怎麼不過來?”
顧氏這才領人越過屏風,三個齊道:“問老太太的安。”
昙鸾雖偏着頭朝她們這塊兒看,眼神卻很是渾濁,挪移不定,“好,好。”
來吳府不過多久時日,面上便堆上了灰斑,五官也變了樣兒。
顧氏接過食盒裡的藥碗,“我來喂吧。”
正說間,碧華便搬了高凳在床前,又替昙鸾在胸口墊了布巾,遞上勺子。
昙鸾撅嘴追着顧氏的藥勺喝了兩口,大抵是不舒坦,便将臉側開,“讓蘇氏喂...你啊,哪是會侍候人的——咳咳——哪是...侍候人的模樣?”
“哼。”
顧氏冷笑,将藥勺扔回碗裡,一并遞給駱美甯,“你來。”
昙鸾又瞧向人堆,半晌,盯着駱美甯笑,“秀秀啊?好,秀秀慣會吃藥的。”
碧華嬷嬷忙使眼色,拉着駱美甯坐下,“是啊,哥姐幾個裡皙秀女郎最會喂藥了,太太喝着都不苦。”
昙鸾腦袋已經不大清楚了?
離府之事如何提起?
她舀了勺湯藥遞到昙鸾嘴邊。
沒幾顆牙的嘴皺癟無力,隻能嘬着湯藥入喉。
約莫十勺,碗見了底。
碧華剛将食器接走,昙鸾便伸手去捉她的手腕,捏了又捏,“秀秀啊,還跟原來一樣...娘卻老了。”
“粥濟娘娘還年輕呢,福沒享夠,怎麼就說老了?”
昙鸾笑了,露出排秃秃的牙龂,言語句句漏風,“秀秀必是想娘了,讓娘同去,是不是?”
“您與皙秀不一定去同一處,您是有福之人。”
城隍爺處查了名姓,人早早地投胎了,哪有什麼酆都相會之說?
“來啊...把我的壽衣拿來。”昙鸾攥着她不放手,又有些滑稽地拽着她招呼着碧華嬷嬷,“還有被子,都拿來。”
粥還沒吃,可令已經下了,碧華隻得招呼丫鬟們一起去庫房取壽衣。
房内人走了小半,昙鸾又指顧氏與蘇氏,阖上眼皮,恍惚又有了此前盛京城門前那個氣定神閑的氣勢,“你兩個來。”
二人靠近,指望她托付什麼要事,卻聽人道,“看着吧,好好看着...人呐,老了都是如此,隻欲求個好死——兒女皆不在身旁。”
話在嘴邊猶豫半晌,顧氏胡謅道:“近日北地安穩,皙實他許會領命返京。”
昙鸾猛地睜眼,瞪着顧氏,“他哪能回來?他不能回,給他去信,勿念勿歸。”
裡外不是人。
此前還給幾分體面,如今卻原形畢露了,顧氏氣得牙根兒癢,又唯有應是。
駱美甯被昙鸾拽着手,顧氏蘇氏二人在旁側,她站也不對、坐也不對,隻能在旁側半蹲半倚。
少頃,碧華與丫鬟們擡着幾口箱子進屋,嬷嬷取了幾小塊花布,一一擺在白布上,一并呈上,“您要哪件?”
“最素的。”
碧華挑了件玄色壽衣,與陀羅尼經被同遞到人眼前。
昙鸾這才松開駱美甯。
此番撂下手來,便是讓她幫着穿。
以道為事,濟世禳災,超度亡靈——駱美甯本欲以此為生,也不講什麼忌諱,更何況昙鸾還隻是試衣。
她接了過壽衣一展開:尺寸略大,即使亡人久擱到身子硬了,也能塞進衣裳裡。
富貴人家或多或少都有講究,顧氏蘇氏雖圖表現,二人一左一右将人從床上攙起,卻沒一個去碰衣裳和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