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美甯擡眼一打量,先讓兩人搭手将昙鸾架起,自己蹲着給她套上褲子,整理好衣帶。
待兩夫人撤開,她又把手從壽衣袖口探到腋下,捉了昙鸾的指頭,圈住中衣袖子令其不至于卷邊兒,拉進衣内,另一側如法炮制,整套很快上了身。
待昙鸾坐回床側,她再将陀羅尼經被托着底,掩在人腰間,搭住雙腿,“挺襯眼,穿着還舒服麼?”
顧氏蘇氏兩個面面相觑,人死了才穿的衣裳,能有個什麼舒服不舒服的?
雖這般尋思,嘴中卻仍誇衣裳亮眼,襯得老太太氣色不錯。
“好看呢,有佛相。”碧華架着鏡子在前問:“夫人,可就定下這件了?”
老眼昏花的,能看出什麼稀奇?
“衣裳嘛,還是舒服最好。”駱美甯淺笑,反握住昙鸾,似在話家常般的口吻:“據說彌留之際,魂魄尚未散亂,雖人将舍棄肉身,可仍保有五感。”
昙鸾木愣愣颔首,眸光呆滞,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半晌,她掙開手、攥着被子,睨着半蹲于床前的駱美甯,竟将人認了出來,“赓蕙道長來了?碧華說你病了,今日來見,病可好全?”
“若未好全怎敢來見您?”
“老身快入土矣,哪還講究這些。”
話雖如此,誰又敢擔這風險?
她提起此前舊話:“您還健朗着呢,人世間的福未享盡,說什麼入土之類的,不吉利。”
周遭的忙幫腔和了幾句合時宜的喜慶之言,可昙鸾的臉色硬是愈來愈糟。
但見她一拍床沿,令人止語,遂道:“聖人新封的關内侯送了個丫鬟來,是麼?”
駱美甯正尋不到時機提此事,既昙鸾主動遞話,也沒什麼好遮掩的,“得聖人厚愛,才有此殊榮,新關内侯是小道習武時的同門師兄,小道與他素以兄妹相稱,師尊亡後令我二人相互扶持。”
昙鸾曾招若草以丹術迷之,問其由來,自然知曉她口中‘師兄’為何人。
顧氏插了句:“既有師兄,何必做姑子?”
“小道與師兄自幼無雙親,全憑師尊帶大,而師尊去後宗門不甯,可惜小道習武不精,後才轉入道門,當了火居道士。”駱美甯長歎,“說起來,還是河間反賊攪得宗門不甯。”
“喲,前日聽嬷嬷說新侯往吳府送丫鬟來,隻當赓蕙道長又去哪個貴人家辦了好事,受了禮品,原來是有親呐。”
顧氏扯出個僵笑,“您如今也算是侯府家的娘子,在此做客,可别怪我幾個怠慢。”
有話便說的直性子算不得什麼壞,總不至于暗箭傷人。
“怎敢,若非師兄得了聖人恩情,小道隻能四處為家,哪能染病時有安穩覺睡,熱乎藥喝?”
“可憐見兒的,哪家的心肝兒病了不得護着,說這種話,聽得人心痛。”顧氏将駱美甯從床沿邊攙起,“有幸吳府上女眷多,什麼傷心的、難過的,莫要憋在心裡,幾個園子離得近,常來同我們聊聊。”
蘇氏一旁應和:“盛永盛茹總說,府裡新來的道長會說講故事,眼巴巴地就等您病愈。”
駱美甯隻得陪笑,與她們客氣着,“近日多有叨擾,師兄總說小道不通人情...不日侯府修葺罷了,小道便與諸位暫别。”
“喲,說什麼客氣話,這兒又不是差你一間屋子。”
...
‘砰’的聲床響,将顧氏話音打斷。
“行了,前些日子怎不見你們如此熱切,合着我們府上的娘子隻和有身份的來往?”
昙鸾啐了句,“丢人現眼。”
好個癟嘴老太太,言辭尖銳,絲毫不留情面。
顧氏與蘇氏二人均紅了臉,不知是羞是惱。
想從前昙鸾端莊大氣,冷臉都少見,口裡哪有什麼重話?
駱美甯亦站立不安。
她狀似被人撐了腰,卻得不到什麼好處,顧蘇兩人甚至可能因此遷怒自己。
“都杵在屋裡做什麼?行了,下去吧。”
昙鸾臉變得快,轉眼便見困倦,她打了個呵欠,壽衣也不脫,往床榻上仰靠着假寐。
外間,碧華嬷嬷自丫鬟那兒聽得了幾句耳語,前來禀告:“國師府來人了。”
幾人正往屋外走,駱美甯腳步稍滞,特意側耳靜聽。
碧華壓低了嗓音,“是上回的丹師,她遞了您給的腰牌來訪,回絕不得。”
丹師?
上次給她用丹藥的那個?
隻聞昙鸾默了半晌,忽而口齒伶俐起來:“她來作甚...罷了,你去問問,若有什麼難處,且幫襯幫襯。”
“問了,她說她聽得您患病的消息,恰有些延年益壽的丹方,可以給您煉上幾爐。”
昙鸾又是良久未答。
駱美甯不敢漏掉任何同羽鶴仙相關之事,隻得落在顧蘇二人後頭。
好在,那兩人并無等她一齊離院之意,早早出了門。
碧華又問:“您身上的衣裳?”
“我自己脫,你去給她回話...就說,多謝好意,無力見客。”
顯然是句托詞,年老之際竟能回拒益壽延年的‘神仙丸子’,倒是比神康帝清醒。
“您身子骨每況愈下,何不...?”
昙鸾冷笑一聲,“先帝吃了多少丸?還不是——”
“可要予她些銀錢?”
“去庫房尋個青釉熏爐給她,總不能令人白跑一趟。”
不等碧華回話,駱美甯忙悄悄邁步出了屋。
昙鸾似乎并未糊塗。
方才那般将她認作吳皙秀可是在試探自己?聽她欲離府一事後斥責顧氏與蘇氏,難道是在指桑罵槐?
跨步邁出小院,尹淼迎來。
“娘子臉上皺巴巴的,莫非吃了苦頭?”
“老太太不樂意放我走。”
“哼。”尹淼假笑了聲,“府邸修成,聖旨即降,哪有她願不願意的道理?”
“我若不在侯府,誰去接旨?”
“駱荀,但你不可不在。”
皇家賜婚,斷無回頭的道理。
兩人快步,悶聲往前沖。
駱美甯蓦地偏頭,凝視他少頃不放,“如果你我往後鬧翻,能否體面收場?嘴上先允個退路我,何如?”
尹淼神色稍暗,他抿了唇,左右掃視一周,将她拽至角落,忽地同她十指相扣,口中卻未有話答。
“甘棠将她自個兒送到那位手心,我大抵是性命無憂了。”她擺了擺手腕,調轉他話,笑道,“你定沒少在其中周旋,多謝。”
尹淼收攏五指,眉頭緊皺,“杞人憂天。”
駱美甯被他用指節鉗住了指縫,頓頓的疼,她倒直吸了口冷氣,嗔道:“你這冤家,還不能說幾句甜的哄哄我麼?”
“嫌我古闆?”他哼了聲,貼着她的耳廓,反問,“怎不說點好聽的哄我?本王就不能是你的退路麼?”
駱美甯歎氣。
患得患失,終究是怨自己沒本事,任誰都能給臉色她看。
“好事多磨。”尹淼将她的手指攏入掌中,“自繼承王位後,僅一志也,後遇你多一志,你猜這二者誰更先成真?”
“你若不急,我何必焦慮?與旁的那些比,本就是老姑娘,大不了當一輩子火居道。”
“胡說八道,什麼老的小的?”少時,他又道,“你不嫌我家業未成,為人古怪,已足矣。”
“在那鴻鹄之志成真前,倒是不怕别的,畢竟捏着你的把柄...”駱美甯撓了撓他的掌心,“唯恐夙願實現後...唔。”
尹淼捏住她的兩腮,“同我一樣,朝前看便好,往後會有更多把柄,隻等你拿捏。”
“噗嗤——”
“還郁悶否?”
她擺擺頭,打趣道:“多謝道友解愁。”
“何足挂齒?仙姑往天上去時,切莫忘了人間道侶才是。”
嘴也忒甜了。
駱美甯耐不住想抱他一抱,卻瞥見路口遠遠行過個戴着面紗的女子。
此女通身青色道袍,類似此前天元鬥法大會上圍爐的道童,脖頸周邊籠罩層薄霧,一手托着隻青釉熏爐,一手打着把灰邊油傘,很是打眼。
駱美甯曾見過報喪人倒持黑傘的習俗,眼前這位女黃冠手中傘雖與報喪傘不同色,卻同形。
不吉利。
尹淼竟一眼便将人認出,他蹙緊眉頭,“羽鶴仙座下弟子若草,往你房内熏煙的那個。”
見駱美甯有些詫異,他又道,“錦素有來信,亦有畫像。”
駱美甯剛想應他,奈何若草行迹愈怪,即使打着傘,她仍躲入屋檐下的暗影裡,倏地,好似驚弓之鳥一般側了頭,身子動也不動,直直望向她。
尹淼往前半步,将人遮于身後。
他二人本就找的角落說話,窄道内大多陰處。
若草未有遲疑,她将傘又壓低少許,貼着牆根行近。
尹淼問:“何人、何事?”
直到與二人僅有數尺之距,若草這才将眸光從駱美甯處撤離,她輕悄悄瞥了眼尹淼,牽了牽嘴角,“你竟不敬我?”
駱美甯瞧人周身上下均攏着陰森之氣,忙上前半步同尹淼調換了站位。
“你又攔在他前面,自古癡情女多配薄幸郎,何必如此?”
她蹙了蹙眉,試探道,“赩熾?”
“換了個身子,多虧您還認得我。”赩熾将挂耳的繩解開一側,頂着若草的臉勾唇而笑,“正所謂是風水輪流轉,彼時需以身飼鬼吊着口生氣,如今啊——”
霎時,尹淼攬了她的腰,撤步疾行,眨眼間閃至日光下。
“喲,倒是我眼拙,這位還有幾分良心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