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
下了車,已是醜時七刻,雞鳴昧旦。
分明寒風襲人,駱美甯卻熱得擺袖扇風、雙目拔幹,腿也越走越軟。
夜娥已攜宴帖往昙鸾處複命,偌大一個菊園,悄然無聲,半點燈火不見。
尹錦素曾住的那廂空蕩蕩的——風擠過窗縫,響得人心慌。
恍惚之間,天旋地轉。
“美甯?”
“無礙,”駱美甯擺了擺頭,吐詞間直咬舌頭,“錦素她...還好吧?”
尹淼疾行二步,将人一托,扶在臂彎,他輕斥,“還有餘力擔心别人?”
此一瞬力不從心,頭腦混沌。
駱美甯半行半靠,費力地長吸了口涼氣,才得幾分清醒,颔首應答道,“說的在理...她那情郎呢?”
“無需多慮,你寬心便好。”
“哪能安心?不在身邊反倒越發牽挂。”擡手撩袖,她熱得将素腕漏在風中透氣。昏昏沉沉,身子格外重,“她托我...求你成全,不提豈不是我之過?”
“風涼,經不住驟冷。”尹淼将她袍袖捋順了,自己則側身擋在來風一邊。
“若非是個好相與的,不得尋機會令他二人盡早斷了?也免得誤她。”
他悶聲笑道,“你倒比我這個做叔父的上心許多,由此看來,往後内宅事可盡數托付。”
左右而言他,分明是不想談。
駱美甯扶額,“罷了,頭疼,你有數就好。”
近門前。
一把推開,終是擡腳踏入卧房。通身緊繃的弦‘啪’得,轉瞬斷了個幹淨。
她将外裳扯去,蹬掉鞋襪,往矮塌一撲,身子軟塌塌地攤開,好似案闆上和好醒發的面團。
尹淼慢半步在後。
他回轉将門掩實了,點上油燈,湊到塌前,将她的臉從被褥裡扒了出來,“睡了?”
駱美甯将眼睜開一半,手裡還捉着自童雅芝處取回的葫蘆,含糊道,“沒睡呢。”
“本就染病,這般躺着成何體統?”他俯身去拿她拽着的葫蘆,撥了半晌竟紋絲未動,“怎麼?怕我把寶貝搶了去?”
見她雖擺頭,眼皮卻如蝶振翅般撲簌了半晌,遂粘到一起,大抵是困意入骨。
“手松松。”
駱美甯唔了聲,縮着脖頸朝角落處鑽。
“上輩子欠你的。”
尹淼硬是一一撐開她緊攥的指,取出葫蘆、将人攬起,複又架開雙臂摟在懷裡,抱上不遠的卧床。
駱美甯躺得舒适了幾分,在褥子裡翻了個身。
方才绾住發的木簪滑落,青絲散亂,順着肩膀鋪開兩邊,熟紅自耳尖往下,一路蔓延至衣領之内。
再探吐息,燙得不行,似乎比在車裡時還利害。
他将發飾與雜物撿開,輕拍她臉蛋,“美甯?”
“唔...别弄。”
她蹙着眉,難過得直哼哼,嘴唇蠕動,似乎在說夢話。
春尾仍留冬餘寒,深宮又遇驚魂事,行車之際尚能強撐,回房松懈就在轉瞬。
肌膚頗燙,病得不輕。
本欲趁周遭無人之際談談她在宮内見到的‘祖父’,可不過轉眼,她雙目已然緊閉,吐息均勻。
“睡了?”
駱美甯喃喃答道:“看、看不見,看不見的...不騙你。”
“嗯?”
吐詞毫無邏輯,面龐紅得如熟蝦,卻無一滴汗。
她将手稍舉過頭,往身側胡亂抓了幾下,夢呓着,“别,别碰我...”
尹淼看得心緊。
方才在車上還當好轉,哪知現今反倒加劇,許多患溫病者數日高熱不退,最後人雖未死,卻落下個瘋傻之症。
他試探着碰了碰她的手腕,轉眼便被撓出幾道紅痕——十成是噩夢,但好歹還曉得反抗掙.紮。
垂頭瞥了眼她可憐巴巴的臉,低聲問:“夢到誰了,嗯?這麼兇?”
駱美甯自然不會應。
她哼哼唧唧地舞了會兒高擎的手,熱氣随吐息漾開,趴卧于床,悶出的喘息又急又沉。
尹淼意欲摟她翻個面令人好過些,但眼下急需退熱,隻得尋了團軟墊來,擱于頸下承托。
......
“不急了?”
瞅人未抵抗,這才撓了撓她手心,俯首帖耳道,“待會兒給你捏脊,要再撓我,就隻能拿繩子将你束起來。”
放過狠話,又緩緩纏上去十指相扣,哄道,“莫怕,莫怕。”
半晌,但見緊皺的小臉平展開來,神情愈漸緩和,睡眠安穩。
“咚、咚。”二聲叩門乍響。
“主上。”
——夜娥回返複命來了。
尹淼未答,他正給駱美甯擺了個安穩姿勢,沿脊推向鸠尾穴捏脊散熱。
隻是,隔着衣裳總有幾分不得其力。
太輕恐無效力,太重又怕把人揉壞了,鼻頭竟也忙出汗來,捂在假面之中,憂思煩躁加倍。
屋外,夜娥遲遲不退去,反倒繼續叩着門扉,“主上。”
大抵揉按百餘下,瞧俯卧的人兒終開始退熱冒汗。
他松了口氣,用薄被暫時将駱美甯微掩了,扯下假面捏于火上。待東西燒燼,才冷着臉拉開門扉,踏出門檻,悄聲問道,“何事?”
“吳老太太那邊要駱女郎明日前去問安。”
尹淼壓着嗓,“往後喚她做主上便可,在此稍待。”
他回屋内拿筆取墨寫了張單子,遞予夜娥時已成藥方,“熬好了趁熱送來,吳老太太那邊明日去告病。”
夜娥接了紙,退開二步後又擡頭,滿面欲言又止。
半晌,尹淼不見她掩門告退,再看去,瞅她近前來,悄聲卻憤然道,“望主上恕罪,某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既出此言,若非無理之說便是刺耳之言。
尹淼漠然以對。
夜娥認作同意。
她知房内人大抵睡了,稍退半步,跪倒在地,額咚咚撞着地磚,言辭激烈又懇切:“老王爺栽培之恩,今生難忘,吾等苦練十餘載,全為助您登位,莫說以死換生,赴湯蹈火,暗探、刺殺、卧底之事莫有不敢,何必...”
她話未盡,意卻誠:何必留在駱美甯身邊當丫鬟?
“溫柔鄉,磋磨意志、腐蝕心智,大丈夫豈能沉溺?”她咬牙昂首,眼漲得赤紅,梗着脖子,滿是豁出命去的架勢。
——老昭王留下的暗衛個個有面刺犯上的能耐。
體内尚有毒未解,卻還長着滿身逆骨。
果然,尹淼唇抿成線,攥緊了拳,眼看就擡起了袖子。
夜娥也不怵,頗有舍己取義的模樣,略略前傾,雙目泛紅。
.....
“宏瀚?”
忽地,屏風裡傳來句輕悠的呼喊,其中那道剪影緩緩揚起,窸窣聲後,步步漸近。
隻瞧見駱美甯擁着被子行下床來,一隻手扶上屏風測沿。
她喘了兩聲,“扶我一下,宏瀚。”
尹淼胳膊已懸至半空,滞在原地,聽她怏怏地叫着自己,忙撤手去攙扶,悄聲詢問,“竟将你也鬧醒,怎麼下床來了?”
頂着淩亂的發、滿面的汗,大夢方醒,她扯住他的衣襟,“夜娥有理的,不若讓她辦些實事,何必非要緊随我左右?”
他将薄被攏緊,指腹撫去她額頭水珠,生怕她散汗退熱時出了岔子,“你倒是會做好人,趁我發火時來給甜棗,嗯?”
“是,雖說讓她辦些實事,卻非為你。”
駱美甯靠上了他,借着力道倚着,長歎道,“你我不是有言在先,何事都能由她二人替我?難道是騙我不成。”
“尖牙利嘴,盡往我身上招呼。”
“夜娥。”
駱美甯從尹淼身側探出頭來,頂着裹有水汽的發,異常憔悴,她遙遙望向夜娥,“現才知你志若鴻鹄,如今一難事,可願替我去辦?”
夜娥如何都料不到她反會替自己打圓場,登時五味雜陳,嘴唇翕翕合合卻吐不出半個字。
“茲是密事,不如近前一叙?”
步影騰挪,悄無聲息——這身手留做丫鬟處理瑣事實為大材小用。
“我仍不放你,莫要見怪,宏瀚将你置于我處并非輕視,若暗處的虎狼絆倒了我,他也無好果子吃。”
尹淼盯着她面上、耳廓中漸退的紅,目現重影,略有出神。
駱美甯勾唇帶笑,捏住他湊近的手,狀似安撫,猶如日光破夜,氣氛緩和。
“你尋個法子混入奉壽王府,他夫妻二人慣常神情萎靡,不知緣故...此事說小可小,說大可大,細查其因果,或是大功一件。”
夜娥僵在原地。
“若是個能人,我亦不願使明珠蒙塵。”駱美甯不再看她,而是捧起尹淼側臉,踮着腳瞅了又瞅,“退下吧,我有話同你主上說,莫偷聽。”
夜娥磕磕巴巴地連應了幾聲諾,又輕悄悄将門關嚴實了,匆忙離院,方覺死裡逃生。
......
房中,燈影搖曳。
駱美甯揉他下颌半晌,不聽應答,又環住他脖頸,“站不住了,怎麼辦?”
尹淼把人一摟,再次抱上卧床。
“你别走。”她扯着他的袖擺,“可是嫌我有汗?”
尹淼癟了癟唇,攬人的手卻不曾放開,“頭還疼否?”
駱美甯擺頭,反倒給他按了按太陽穴,“不如你難受。”
捉了她的腕,捏上她的掌心,他問:“何解?”
“我隻需顧着自己的一條小命,你卻還得拖人同路前行。”駱美甯自然靠上他,“便是我,不也在仰你鼻息。”
他默了半晌才道,“即使不進京,你孤身在外也能過得好。”
“你也知道啊?”她笑着,眼睛眯成縫,露出排皓齒,“有人心甘情願跟着王爺,非承老昭王恩情,亦非毒藥牽制...這般看來,你可還委屈?”
“委屈的該是我——千裡迢迢跟了你,還不受你屬下待見,那些個暗衛個個是能人,倒襯得我平庸。”擡指摁住他的唇,她繼續道,“罷了,還是留着我吧,等你何時望那長生不死之事,剜了眼予你煉丹,也算我大功一件。”
尹淼反手将她五指攥住,捏得肌膚發白,“還敢說這些胡話,噩夢做不夠麼?”
“嗯,方才夢到你六親不認。”
“真是我?”摸着滿手的汗,體溫也降下來,尹淼忙起身去給她拿帕子,“小沒良心的,下人都支走了,還得本王去給你打水來擦身。”